“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的好,不知道的时候,地球还是圆的,知道吧世界可能就成三角形的了。” 这是患癌症的岳父把我叫到病床前说的一句开场白。病房里没有别人,他只希望和我单独聊聊。 正是春深花红的时日,窗外一蓬蓬喊不出名字的小花朵在微风中摇曳;医院里长的花特别多也特别好,或者说我平日根本就没留意花呀草的,这会儿坐在岳父跟前,眼睛只有望向窗外会感觉自在些。 岳父问我要烟抽,我犹豫着给了他一支。半年前岳父验出胃癌,动手术切除了三分一,之后反反复复进出医院;这次医院通知不能再出去了,也就是说再出院的话也是躺着出去了。 家里人从未把岳父癌症的事实告诉过他,但岳父这样一个聪明人,什么都瞒不了他,早早就安排好了身后事,现在把我叫到跟前来,恐怕是最后一桩身后事要叮嘱吧。 “四十年前,我的年纪刚满三十,而立之年,的确感觉不一样,比二字打头时上了一个台阶,我是说对事物的想法。”岳父吐了口烟,在我为他准备的纸杯边上磕了磕烟灰。 我点点头,默默等着他下面的话。 “三十岁那年我做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部署,我找关系托人将我和你岳母的工作关系调动到这个城市。并不是我特别喜欢这里,而是我不想留在原来呆的地方,虽然在那里认识了你岳母,结了婚,小日子过得还可以。” “当时我的关系网只有这里,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要离开,离开那个我找到对象还结了婚的地方,你明白吗!”岳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睛望向窗外。我想他不会像我那样会感受窗外一蓬蓬的花朵,因为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空旷、很遥远。 “我把工作调动的事情办妥后,回了一趟老家,就是你也去过的那个深山里的老家。我不是一个人回去,我还领着儿子回去。”岳父说到这里时,我抬眼望向他,因为一直以来我知道岳父岳母只有我妻子一个女儿,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岳父看出我的疑惑,顿了顿,将烟头摁在纸杯里,顺手拿起旁边的水杯,往里倒了点水,然后接着说: “是的,在我现在这个女儿之前,我和你岳母有过一个儿子;其实连你妻子都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她这哥哥四十年前刚好是四岁。 ”我领着儿子一起住在他爷爷的老泥砖房子里,他奶奶去世得早,我的几个兄弟都搬走了,都在县里或者别的乡里当干部,就剩下老父亲一个人,舍不得丢下老房子。 “我儿子怎么说呢?……”岳父说不下去,他的喉头哽住了,我感觉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到衣兜里抓出一支烟递给他,但岳父摆摆手。我看见岳父的嘴唇有些发抖,歇了好一会儿,他重又拾起话头。 “我儿子他不能说话,但他不是哑巴,他不能和别人玩在一起,就算他自己玩得好好的,也会突然尖叫,像犯歇斯底里一样。我总感觉这是病,就带他到处看医生。你知道当时是七十年代,没有太好的医疗条件,后来偶然碰到一位从北京来劳动改造的医生,我看出来就他明白怎么回事,求了好一段时间,他才谨慎地告诉我,我儿子得的是孤独症,就是现在说的自闭症。 ”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一个精神残废的儿子,我感觉整个家像闹地震一样,一瞬间什么都倒塌碎烂了,我最忍受不了的是,在别人眼里我这看上去好好的儿子是不是造什么孽成了这样,将来我们死了他怎么办,所有的人都会把他当垃圾一样处理掉。“ ”所以您就把孩子带回老家,希望在老家长大后不像城里那么受干扰。“我忍不住接过岳父的话头。 ”不!“岳父摇摇头回答,接着一行老泪从眼窝垂下,本就瘦削的脸仿佛干涸了好多年,终于等到一丝温润。 ”那天早晨,他爷爷照例下地去忙农活;我在稀饭里加了些糖、混了些烧酒,硬是让儿子吃完了,然后看着他睡过去,睡得很沉。 “我从屋角翻出父亲留作冬天烤火用的木炭,往木炭上浇了些混有烧酒的水,堆架在炉灶口,然后将两扇高高的小耳窗关严,点着那几根木炭,看着淡白色的烟雾慢慢升起来,再弥漫开。” 岳父说到这里顿住了,久久的沉默似乎让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住。我给他换了一杯温水,递给他,他摆摆手。 我能想象当时发生的一切情景,唯独不能想象的是一向和善健朗的岳父当年脆弱的举动。岳父接着往下说,我发觉他这时候像说呓语一般。 “我把屋门掩上,走到农田去和父亲一起忙农活。春天虽然万物生长,但雨下得太多,菜都长不起来,有好些还烂在地里。这种情况每年都有,农家人都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忙着,把烂的菜拔掉,再植入新的苗。 ”父亲快到中午时才想起来我怎么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才想起他的孙子,我告诉他让孩子好好睡,他也没说什么,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到了中午我和他才往家里走。 “远远地我们看见有烟雾升起,就在我们家的位置;父亲疑惑地定定神,随即向家的方向小跑,我也跟着他跑起来。到了家门前,我看见父亲房子的屋顶空了几块,沥青纸板缝隙间正往外升起灰黑的烟,洞开的门户也一阵阵涌出灰黑的烟。 ”我冲进屋里往床上扑去,床铺给一块从屋顶掉下来的沥青纸板盖住了,我揭开纸板,看见儿子跟我出门时差不多,我抱起他往外走,出了门就直奔村里的卫生所。 “我使劲跑,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这儿子已经没有了。” 说到这里,岳父再没有话。我擦去他脸上的泪,让他重新躺进被窝里,直到傍晚岳母和妻子来探访,我才自己步出医院门外,来到先前看见的那一蓬蓬花朵跟前,抽起了烟。 我想起十年前正好而立之年的自己,有一天深夜悄悄抱着七个月大的脑瘫儿子放到一所福利院的后门旁,然后远远躲着看儿子的最终下落,结果看见的是岳父把他的脑瘫外孙抱在怀里。 十年来仿佛没发生过什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我和岳父之间有一种心照的默契。之后我和妻子又有了一个儿子,儿子很健康,很英俊。我们一家上下都特别疼爱脑瘫的长子,我这长子不会写字,但画画很好,不会说话,但会拉唱腔,每次他“啊啊啊”唱开时,我都要找地方躲起来,抽抽烟,因为不抽烟的话,泪水就会流下来。 两个月后,岳父去世了。我不知道他将真相留在世上之后,是否可以释怀着到另一个世界去,而我知道自己会将真相一直隐藏下去,就像隐藏自己十年前的行为一样。 氛围中逐渐散去的雾障是因为风卷残云,还是雨过天晴,亦或本就心如明镜?——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