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家和陈家闹翻了,这可成了胡家堡的头号新闻。 为的事情不大,只是两家界墙二尺来宽的墙根子。 这天,陈家盖房放后背墙基础的线,他们放的是净墙,韩家认为伤了自家的利益,绝对不能。陈家则以为本来就是这样的,一来二去的争了起来。韩家录文的倔和蛮是村上出了名的,平常只想跟人吵架,这会儿更是脸红脖子粗,没说上几句,便是出拳打人的架势。 两家的吵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两姊妹家闹起来了!” “真的?” “可不是吗,你听,正吵得凶呢。” 前庄的张大婶侧耳听了听,说道:“还真是那两家。唉,”她叹息了一声,说,“雪芬家么,咋么能和雪梅家闹。人家对他们可是有恩呢。” 前来串门的李家大嫂接上说,“就是么。现在这人啊,真是难说……” 她们边说边走,急急地朝出事的地点赶着去了。 二 陈家和韩家是两挑担。陈家为大,姐姐姓姚名叫雪梅,姐丈姓陈名叫来福。雪梅有个妹妹叫雪芬,丈夫就是这个韩录文。两家原来房连着脊,关系自然很亲。后来不知为了啥,妹妹家对姐姐家有了隔阂,虽然出了这家头门就是那家头门,可妹妹与姐姐间的走动却少得多了。为这事,雪梅苦恼过很长时间,也多次试图改变关系,可都不得成功:你给脸,人家不赏脸么。来福是个好人,善良,憨厚,吃得亏让得人,就是性子太软弱,绵羊似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展不开眉头,他亳无办法,只有劝说。 “甭愁了,把你愁病了还是我的难子哩。” 雪梅不啃声,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想心事。 来福叹一口气,又说,“遇上个录文,再好的妹子都变样哩,有啥办法?”见妻子仍不开口,他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对他们一家子,咱们问心无愧,只要他俩的良心上能下得去……” “你就光会说这话……” 雪梅抱怨了丈夫一句,又不言传了。 其实,雪梅是很认同丈夫的话的。自己家的光景这些年过得是比较好些,特别是来福,勤快,老实,搞了个塑棚蘑菇栽培,也攒了几个钱。可隔壁妹妹家的日子提起裤子找不见腰,难埸的没法说,她丢心不下。那年录文娘患了乳腺癌,没有钱,在医院上不了手术台,一家人干着急没办法。她知道了,拿了六千元替着缴了手术费,搭救了老人的一条命。事后她给来福说了,他就没说半个不字。后来,妹妹家的房顶塌了个窟窿,不修盖不行了。她和来福一商量,给也罢借也罢,又支持了两千多元……这些,怎么就把那俩口的心暖不热呢……前一晌,自己的房后背墙塌了,我这个姐姐险些被埋在里边,庄前庄后的人都来看到了,几乎成了一个院子的妹子却像在天南海北,总也见不上她的面……想到这儿,雪梅几乎又要流泪了。 “算啦,再不要伤心落泪了。眼看着明个就放线垒墙哩,要做的活还多着呢。” 来福劝着,就想迈步出门。 “回来!”雪梅抹了一把眼泪,叫住了丈夫,好似狠了狠心说,“这几天我也思量了,咱就放净墙的线。虽说宽不了多少地方,可咱也不能把老先人的祖业拱手让人!再说了,他俩口做的事也太欺人了……” 关中一带农村的房屋大都是一边盖,挨着的两户人家,往往是房屋的后背靠着后背。这种状况的,人们称之为净墙。就是说,相邻的两家院子,哪怕其中的一厘一毫都是属于自己的。有的却不是这样,起屋时,两家各自房屋的后背共用一面墙的,人们称之为伙墙。就是说,这面墙根子所占的面积,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后面盖房用邻家后背的,对邻家来说,自然就是净墙了)雪芬家那年挪屋子,为了让他们节省开支,雪梅和来福就让他们家的后背坐在了自家的后背墙上,可他们没想到,当初的好心却成了今天的祸根。 “你说的也对着哩。”来福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怕录文……” “他录文咋?”雪梅有些气呼呼地说,“当初让他往咱后背上坐就不错了!” “……” 尽管这样,为了尽量避免口舌,背着雪梅,来福还是托人给录文打了招呼,并且又给匠人做了交待。可是,录文还是来闹事了。 三 这天上午,匠人拿着尺子东测西量,这边瞅,那边瞧,唯恐出了漏子。他正在低头干活,忽地一个声音问: “干啥哩,嗯?” 抬头一看,是隔壁的录文。虽然不在一个村子里,但相互只隔一条大路,录文的为人和脾气,匠人还是略知一二的,他就在埸伙里见识过他的凶和狠。见这时候找上门来,知道没有好事,就平平淡淡地答道: “放墙根子线哩。” “放线哩!咋么放哩?我是邻居我咋就不知道?” “按净墙放哩。”匠人看他那寻衅的样子,心里兀自有了几分不高兴,便说,“你知道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四匠由主。咱只是个做活的喀”。说着,又忙自己的去了。 录文碰了个软钉子,顿时怒从心起。他猛地跨步上前,一把夺了匠人手中的水平尺,撂了个好远: “把你还牛的。我看你还牛不牛!” 凡匠人都有些脾气,这位也不例外。看到录文如此蛮横,他也生气了:“我牛不牛关你屁事?啊,我的尺子又没惹你,你凭啥撂哩?”匠人“嚯”地一步上前,凶凶地吼道,“我这可是上西安城里专门买的,一百二十元一分不少。坏了你就赔!” 录文有点认识这个匠人,知道他也不是平地的兔。这当儿看到那凶巴巴的样子,自知理亏的他便有些怯了。但他无理还想犟三分。正当他往匠人跟前激的时候,来福来了。 “录文吗,啥事呀?” 来福的心中很是气愤,心理却有些紧张。见录文气汹汹的样子,生怕他和匠人交手,就快步过这边来,尽量心平气和的招呼着。 “你说啥事?拿明白还装糊涂哩……”一看见来福,刚还有点怯了的录文立马又强硬了起来。“俗话说一家打墙两家好看。就说你今个放线哩,也不给邻家招呼一声。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么,咋偷着弄呢。” 见录文大天白日的瞎说,来福提高了嗓门: “话咋能这么说吗。前个不是专门给你打了招呼吗。这又不是袖筒的事,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 见来福这么说,录文在这上头不再搭话,变了腔调直奔主题: “净墙?咋么能是净墙?” 一听这话,来福还是吃了一惊:他到底有脸这么说!这时的他反倒十分地镇定了。他上前一步,在地基上站稳了,硬硬朗朗地问道: “你说,咋么就不是净墙?” 录文一看来福的样子,不仅吃惊,还好似有些不敢认了。但录文总归是录文,他很快稳住了自己,提高了声调反问道: “你说,咋么就是净墙?” “本来就是吗。” 来福理直气壮地答道。 来福说的当然是事实。雪芬两口子心里也明镜似的,但他们就是要闹。录文的逻辑是,都是亲姊妹,就隔了个墙皮,为啥你们的日子红红火火,我们就不如人!不错,我娘有病你帮过忙,我们盖房你添过钱,可那都是你们自愿的,你们也拿得出来,应该!再说了,你们也没白拿么。喇叭里有声了,电视里有影了,我却被越描越黑了,谁见了谁不爱。我图了个啥?如今我就破罐子破摔,看你能咋…… 俗话说近墨者黑。雪芬起初听录文的这些话很是反感,觉得真是没了良心,听得多了反而觉得顺耳了,有理了。眼边头的事不是明摆着:当初挪院子的时候,叫我们的后背坐在他们家的后背墙上,听起来是为了我们家好,好个屁……现在你想多占人家一厘一毫都没门……我们吃了个暗亏,他两口却人五人六的又是上台子又是戴红花,把风头就出尽了……就说这回塌后背,录文就说也是该之哩,砸了我们家的几棵树,我不说啥,他们也该承情不尽呢——雪芬心里清楚,这回姐家的后背墙虽然不能说是她泡倒的,但与她往姐家的墙根改水有很大关系。秋上的淋子雨愈下愈大,她们家的院子里到处成了涝巴,连走人都很困难。于是她改呀改,把水都改到了南墙根,顺着那条“渠”流了出去。可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她出了房门往院子一望,南墙根聚满了水。她慌了,赶紧大声喊录文。录文躺在热被窝里不动弹,她就披了一片塑料布,操了一把铁锨,掏啊掏,硬是把挡在自家院子水眼口的杂物排除了,水哗哗哗地往外急泻,她的心头才稍稍地轻松了一些……想不到,隔了还没有一天,姐姐家的后背墙就……她心里一直愧疚着。那天晚上听了录文的话,她反倒有了一种解脱了的感觉……姐家的房基平好了,眼看着要垒墙了,录文要闹哩,开始她不愿意,不让去,说村上人指脊背哩。他却偏偏有理……她没了办法,转而一想,要闹就闹去,能争回来一尺是一尺,拾一个总比遗一个强……两口子还商量好:闹事的这天,雪芬去躲一躲,免得亲姊妹撞当面了不好搭话。 “就是?那是你说的!”录文横下了一条心,“你说是,就把证据拿出来!” “证据?你要啥证据哩?”来福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说,“当时我和你姐看在亲姊妹的份上,帮了你们一把,你不承情也就罢了,今个连我们的地方反倒都成你的了,真正的好心没有好报!” “好心?好心喂狗去吧。”录文完全一幅泼皮无赖的样子。“今个你就看,是伙墙了咱不说啥。只但是净墙,你还就是垒不成……”他挥着紧握的两只拳头,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来福一下子气坏了。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不动弹。 事情成了这样,一直在屋子里听动静的雪梅出来了。她走上前去,对正凶着的录文说: “有啥话好好说么,把两个拳头挥来挥去的像个啥吗!” “滚球开,这里没你女人家的份!”录文一脸页肉,对着雪梅气汹汹地吼道。 来福自幼是个孤儿,是伯母一手带大的,直到雪梅进门,他才活出了个人样来。从雪梅那里,他不仅得到了母性的温暖,更把雪梅当成了福星。录文算什么东西,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践她,突然间似遭受了奇耻大辱,只见他双眼圆睁,挥舞着拳头,就向录文冲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