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房后山上好像有说话声?” “说话声?后山上?” 紧挨我坐在炕沿上的三哥,听我低声问他,回头从后窗向后山望去,另一个坐落山坡上的房子挡住他的视线。 节日放假,亲属再次相聚,屋里都是人。 我不想惊扰家人说话兴致,问话压得很低,只有三哥我们两人能听见。三哥回望后泛红的脸颊如故,没有明显变化。我想,如果三哥脸上哪怕发生微小变化,也能证明他和我一样,听见了随风从敞开的后窗飘进屋里的含糊不清的既像人又不像人的声音。有一点我敢肯定,我听见的绝对不是什么野生动物的嚎叫,因为那种声音和动物嚎叫不一样。再说这座山占据矿区北面一隅,山下是矿区大片居民住宅,别说山上没有什么动物,就是有动物,离居民区这么近,不被垂涎野味的人枪杀做了下酒菜,也会被密集的人给吓跑了。闲聊的亲属不知听见了我对三哥的低语,还是看见三哥回头往后山望的异常举动,目光从不同方向向我投射过来,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暗中问我咋回事儿。 我侧耳细细听了听,耳畔又隐约传来刚才听到的那种怪怪的声音,好像不光对我也对屋里的家人倾述着什么。我再看家人,所有目光仍然对准我。从他们淡定的表情,看出根本没有听见那种声音。真怪了,随风飘进屋里的声音耳语般清晰,怎么就我自己听见了,别人听不见呢?我的精神出问题了吗?我对自己产生怀疑,但很快也就几秒钟吧,就排除了对自己的怀疑。我以前有过几次晚上写作时间太晚,早晨起来又早,休息不好导致白天精神恍惚出现幻觉现象,这次不是这种情况,我来之前晚上睡的早,早晨懒床起来很晚,精神绝对不会出现恍惚。为让家人相信我听见了后山上的说话声,我加重肯定语气对大家说:“我真的听见一种怪怪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咱家后山上,好像谁在说话,悲悲戚戚,哭诉的样子。不会哪个女人和老公吵架,一时想不开,到后山树林痛哭,然后找歪脖树寻短见吧。” 话音刚落,三嫂、四哥,还有老岳父和外甥女,你瞅我,我看你,都结舌不知说啥才好。 外甥女天生胆大,相信我说得话,对各位长辈说:“我老姑父又没有特异功能,他听见后山有声音,那就不会错。可能我们光顾得聊天,精力不集中没听见。大家在屋里待着也是待着,莫不如一起到后山看看,也算出去透透气。” 外甥女这番话有号召力,屋里老的少的几乎同时从炕沿上和椅子上站起来,穿鞋的穿鞋,拿衣服的拿衣服,准备一起到后山,看到底咋回事儿。唯有三哥稳若泰山,没动地方。穿上外衣的三嫂问他:“你不想和大家出去看看?” 三哥笑着说:“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也真是的,老妹夫不常回来,不知后山咋回事儿,你们挖菜一天去八遍,不清楚吗,后山的树两个月前就被承包这座山的那个老板雇人给砍个净光,哪有树了。林业局和县检察院来人调查这件事,还到咱家了解情况了,你们这么快就忘了。别说我没有听见后山有什么声音,就是真的有人想到后山寻短见,也没有挂绳子地方。” “是呀,我怎么忘了呢。”披上外衣的四哥重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说:“你听错了吧,我咋啥动静没听见呢?” 走到门口的老岳父站下回头看着大家说:“你们没听见,我就更听不见了,耳朵背。” 三嫂和我开着玩笑:“老妹夫,不会老婆提前回娘家,你自己在家干了坏事,看见我们心虚神经过于紧张,出现虚幻感觉了吧。” 坐我对面的老婆立刻向我射来凌厉如刀的目光,好像她不在家,我真做了亏心事。 我被老婆看的心里惶惶的,忙向大家解释:“也许我听错了,不过刚才真听见后山有时断时续的说话夹杂哭泣声,不会大白天听见野鬼叫了吧。” 三哥说:“咱家在这个山坡上住了几十年,从未闹过鬼,哪来的鬼叫呢。” 我穿上鞋不甘心说:“我到后山看看。”便出去了。 绕过三哥家房子,向上攀爬不远来到后山。眼前出现的景象,果然如三哥所说,山上光秃秃的,昔日成片的繁茂的杨树和落叶松,一棵也不见了,山坡上尽是稀疏低矮的荒草,随风摇曳发出蟋蟀声响,似乎哀怨地向我这个外来人讲述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和美丽。除此之外,山上连只鸟叫都听不见,更别说什么人了。我在家里听见的说话声来自哪儿?山上荒无人迹,空中没有鸟鸣,稀疏低矮的草丛里有只兔子都能看见,声音哪来的?我疑疑惑惑踩着荒草继续向山上走,看见一个个被斧子和电锯伐掉的树木留下的残根,许多残根半米粗细,一棵树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呀!接近山顶树木残根一个挨一个,密匝匝,有粗的,有细的,有新伐的印记,更多上面木茬泛黄,说明伐的时间较长。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所见这么多树木被一次性砍伐,一个个鲜活的不能和人们直接交流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地毁灭了,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到来,地球要被毁灭,心里突生莫名哀痛。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很粗的高出地面不到半米的树根前站下,弯腰心疼用手轻轻抚摸着新鲜的被砍伐的木茬,忽觉抚摸树根的手不自觉抖动几下,好像这棵被砍伐的大树余息尚存,心里有天大委屈,见我如此疼爱它,给我个知会,要我听他倾述似的。几乎同时,我再次听见那种隐约的说话声,这回是连成片的,杂乱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但有一个声音,我听得真切,因为声音就在我眼前。我低头惊讶而又疑惑地看着树根,心里暗暗发问,是它吗?是这个被摧残了的生灵吗?真是它的话,想和我说什么呢?我蹲了下来,用手轻轻的擦去树根上面残留的木屑,害怕用力会碰疼它的伤口。它也是一个生灵呀,一个不能自卫,只能任人宰割的生灵,我怎能再让它受到伤害呢。我抚摸着它,它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和我说话,不,不是在说话,是在对我抱怨。我看不见它的眼睛,我看不见它的神情,我看不见它扇动的嘴巴,我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天也不知怎么了,我仿佛开了天目,听懂了它说话的意思。 戗杀它的是人类,它把我当成刽子手,哽咽着絮絮叨叨说:“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呀,我才在这座山上度过八个春秋,过几年才能成材呢。你们这样急着把我的兄弟姐们都给伐了,就不怕汛期暴发山洪吗?山下可是居住几百户人家呢。你们把没有成材的我们拿去换了钞票,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出入高档场所尽情消费,可是你们就是没有想到灾难来临的时候,没有我们的保护,山洪会吞噬你们的家园,会索要你们的生命。你们又不是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灾难,受到过自然界严厉的惩罚,咋就不长记性呢?哎,在你们面前,我们永远是弱者,你们要我们的命容易的很,一把锯,一个斧头,甚至用一个小小的刀片在我们的根部转圈剥去外皮,都会致我们死地。我们不是不愿意为你们献身,我们生来就是被你们享用的,但是不要忘了,别以为我们不会说话,不能为自己辩解,就不知道一个道理,你们过度砍伐我们,一定会受到报应!所谓天灾人祸,天灾不可避免,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没人能够抗拒;但人祸可以避免,超量砍伐我们,必然会引来无尽的祸患,这就是人祸。生态一旦失去平衡,你们人类就离毁灭不远了。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气力不行,说不出来了。这是一个残存几口气的大树,对你,对你们人类,发出最后的哀怨,做出最后的警告。如果因为我的死去,能唤醒你们的灵魂,采取措施保护那些没有遭致祸害的树木,那么我的死也是值得的。” 怪异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的抚摸树根的手心上湿润了。我抬起手掌看,吓了一跳,手心有几颗晶亮的水珠,树根上没有水,这水珠哪来的呢?难道这棵马上就要死去的大树,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流泪了吗? 我的眼里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