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新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六。

这样的周末，对于现在的张强来说慢慢变得具有了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新学年他分别担任了2007级和2005级两个年级共6个班的26节课。可谓超负荷劳动了。他太需要周末的短暂休息了。

正当他准备做午饭的时候，手机响了。他赶紧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二叔打来的电话。

二叔在电话里问他最近有没有钱，希望能给远在上海的堂弟张华寄上五百块钱。张华经过去年半年多的培训，过年后将到北京一家宾馆上班。因为是餐饮行业，新聘人员需要办理健康证，暂住证等证件，张华已经身上所剩无几了，所以只好向老爹——张强的二叔——求援先借上两千元。二叔说他已经准备了一千五，但还差五百块钱。

张强在电话里答应二叔给张华寄五百块钱。二叔说，那你有的话赶紧给张华寄去，你知道他那脾气。张强确实了解张华的脾气。张强在电话里答应着说，是是是。他相信，他这个月的工资这一两天就要发了。

接完电话，张强一时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虽然在电话里，他痛快地答应了二叔。虽然是二叔，但在张强心中，二叔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从上高中起到上研究生，可以说如果没有二叔的帮助和关心，就没有他张强的今天。尽管现在他只是在地处边疆的一所师范学院任教，但毕竟总算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而二叔对张强的关心，其实也是对他的哥哥——张强的父亲——的关心。张强的父亲憨厚老实，一生靠着下苦挣钱养活一家人，然而天不怜人，好几次在各种给人下苦力而出现的事故中差点丧命。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张强的父亲并没有得到天赐的后福，就在三年前，在一次给别人装苹果箱时，偏偏让从门上吊下来的一块玻璃给把手割伤了。虽然经过住院治疗，但却至今落得个不能自由活动。而这双手偏偏是右手。从此以后，村上再也没有人叫他去干一些装卸工之类的活了。张强经常想，自己能够把书念到现在的研究生这个程度，简直是个奇迹，因为像他家这样的家境的人家，其小孩早都出去打工去了，或者早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就像跟他一年上高中的王海，现在人家的小孩都有六七岁了。然而，张强能把书念到这个程度，也不难理解。因为在周围人看来，他从小勤奋好学，而考上大学，上了研究生，也算为父母，为张家争了一口气。毕竟，在农村，虽然他家并没有因为自己上了研究生而给家庭带来多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更穷了。但在周围人们的眼里，也算给了一辈子含辛茹苦的父母一种来自精神上的安慰。

虽然二叔以商量的口气问张强能不能先给张华寄上五百元。但张强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二叔根本用不着以商量的口气对他说。而自己也算不上是帮二叔一个忙。事实上这些钱还抵不上这些年二叔帮助自己上学读书所花的钱的一个零头。张强常常想，不管别人叔侄之间的关系怎样衡量，但对于他们叔侄之间的感情来说，如果仅仅是他张强给二叔还钱的问题的话，那么这样的一种叔侄关系就太没有意思了。

现实是，虽然张强在电话里答应给堂弟张华寄五百块钱，可眼下他只剩下了几十块钱。现在离这个月发工资的时间至少还有15天的时间，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现在也成了问题。当然，也是因为上个月的工资，他拿出四百元寄给了刘东。刘东和他上研究生时同一专业同一导师，两人同在一所大学上本科，而且他们两人出生在同月同日。在张强看来，这确实也是缘分啊！刘东去年毕业后没有找工作而是准备继续考博，他报考的是中国人民大学的现当代文学专业。去年，张强来到边城后，发现这里的东西比在西安贵得多，便让刘东帮自己在西安买了十几本书寄过来。开始他想把钱给刘东汇过去，可刘东一直不要。而过年时本打算见面后给刘东。然而因为一时又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所以张强第一年也就在边城过了一个年。过年后，张强想着给刘东打个电话，问他考博的准备情况，并准备把买书的钱还给刘东，而且准备再帮刘东寄几百块钱。因为刘东到十日左右就要去北京考试了，来回路费吃住都要花钱，而他去年从毕业到现在主要在准备考博，经济上一定很紧张了。上学时，他就得知，刘东的家庭情况跟自己家差不多。张强从感情上觉得他和刘东很接近。

怎么办？上哪里去借钱？说一句实在话，张强实在不想再向别人张口借钱了。他常常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父亲说他已经向人借够钱了。借钱难，也许借钱本身还不至于那么难，而难就难在如何开口向别人借钱，就像恐惧常常大于恐惧本身一样。

张强首先想去农行和工行看一看自己的存折上最近打钱了没有。农行的存折上的钱主要是课时费和津贴等。然而农行的存折上什么时候打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也许打了，也许没打。但他希望打钱了。人在情急之中，总是抱有一种试试看的幻想。就像现在的张强。

然而，在排了很长时间的队等到将存折递给银行工作人员之后，他很快得到的回答是存折上还没有打钱。尽管这样的结果很令人沮丧，但张强却装作没有什么事一样。同时，他高兴地发现存折上竟然还有几十块钱，那是他上次取款时留下的，这让他有点高兴，虽然这些钱无法寄给张华，但取出来却可以弥补自己眼看已经到底的生活费。现在的银行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尽管只有几十块钱，当他告诉那位气质优雅面带微笑的银行工作人员想取出这些钱时，他并没有从那位工作人员的脸上看到他想象中的那种让他感到自惭形秽的鄙夷，这令他感到了一种做人的尊严，尽管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的存在在银行的大厅里可以被任何一个人所忽略。

从农行出来，他又带着试着看一下的心情去了工行。自动取款机上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四位数，仍然只是上次取款后剩下的九块八毛二分钱零头。那几个孤零零的数字仿佛嘲讽似的对他说：“傻瓜，你就不该来，你别作白日梦呢！长脑子了没有？”张强垂头丧气的离去。

从街上回来后，张强感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象中安排的周末也变得混乱起来，一时他再也没有心思静静地坐下来看书了。

晚饭时分，二叔又打来电话，让张强给张华打个电话。电话里，张华嫌他爸给张强说了寄钱的事，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张强想，张华你怎么想得那么多呀，跟我借钱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虽然他和张华在血缘上不是亲弟兄，可在张华需要他张强的时候，张强觉得他就是张华的亲哥。给张华寄钱，就像给张强自己的妹妹张雁寄钱一样，那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也许张华并不这样想。也许，借钱比借给人钱更难！

向谁张口借钱呢？张强一时好像没有了主意。

本来他打算向本教研室张老师借钱。在教研室的几个人中，张强认为自己和张老师的关系很熟。他去年来到这个学校时，就是张老师联系的。同时，对于他的情况，张老师也是很清楚的。然而，很快他又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去年就是张老师将他的情况告诉了系党总支书记辛慈老师，一个在这所学校工作了几十年的老教师，学生亲切地称之为“辛爷爷”。辛老师给他借了一千块钱，同时加上学校刚发的一半工资，给家里寄去。张强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农村，尤其是像自己的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自己家里的情况自己是最清楚的。只有在每年苹果卖了以后，好多人的钱包才一下子鼓了起来，说话也显得有了底气。张强心里想，张老师是知道辛老师给自己借钱这回事的，现在又向张老师张口，他真怕给张老师留下一个老是借钱这么一个印象。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星期一下午，上完课以后，借钱的事还是没有着落。男人的自尊心，使他不知道到底该向谁张这个口。当他骑着教研室王老师送给他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竟然碰见了张老师，他没事似的同张老师打了一声招呼，他没有勇气在偌大的校园里停下来向张老师说起借钱的事。

三月的边城，依然见不到一丝的春意。空气中裹着阵阵的寒意。春天什么时候能来呢？张强心里想。

每当这种时候，张强总想回到自己的住所，似乎住所里也住着希望一样。回到住所后，妻子并没有什么好消息带给他。他想着妻子上学期的代课费会不会该发了，然后先借来用用。在张强看来，男人固然无论如何不能靠女人来养活，但处于当下这个时候，向自己的妻子借钱，总比向别人开口借钱容易一点吧。然而，现实对于想象总具有着残酷的杀伤力，关于妻子的代课费系上的领导说了，快发了，还得等财务处的领导签字。等，等，等，又得等。除了等，又有什么办法呢？唉！无数的等待支撑起了我们的一生。

这时，张强突然想起了他认识的每天在十字路口边卖馒头的那个老太太。他和老太太已经非常熟悉了。向她去借借怎么样，张强心里想。他似乎对此很有信心。他相信以老太太的善良，以他的诚信，老太太一定会借给他的。而且他希望哪怕就是借上二百块钱也行。

张强信心百倍的骑上自行车，他想去老太太那儿买几个馒头，顺便向老太太说一说借钱的事。

在他付给了老太太五个馒头的钱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骑上车子开始离去。而是带着不好意思又令人怜悯的表情对老太太说：“阿姨，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阿姨笑着问

“因为我家里最近有点急事，我这个月的工资一时还没有发下来，您能不能给我借上二三百块钱，我很快就会还给你的。”张强曾经听到过多少以借钱的名义骗取别人钱财的事情，以老太太的人生经验，是否会认为自己也是一个装作可怜借钱不还的骗子呢！想到这一点，他竭力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值得老太太帮助也值得老太太信任的年轻人。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自己相信自己，也让老太太相信自己的确实处于困难中而需要老太太帮助的人。

“七八十块钱还可以。几百块钱我现在没有。我最近给别人还了一些钱，身边也没有多少钱。”老太太歉意地对他说。

“奥，是这样的。”张强理解地点点头。路边，边城高级中学的学生已经放学了。一辆辆的自行车从他的身边穿过。那时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不存在似的。他也曾经是一个像他们一样的中学生，而现在他在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城市的这个地方一个人向一位算是熟悉了的老太太借钱。

“那就不用了吧，谢谢阿姨。”张强心里想，那我再想想办法吧。然而，顺着这个话题，那位老太太不知不觉地又和他聊到他的学校，他的工作，他的工资待遇等等。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虽然他每天都在老太太那儿买馒头，但他从来没有和老太太说过那么多的话。而他也一直相信，老太太不像别的摊主那样睁眼不认人，老太太是一位非常和善的人。他觉得生活的美就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之中。

最后，虽然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向老太太借到钱。但他感到并没有多么失望，甚至觉得不好意思。

回来后，他把向老太太借钱的事向妻子说了说，妻子说：“我说不可能吧，你还不信，怎么样。你想想，你只是在老太太那儿每天买馍，也就是一个顾客而已。人家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是呀，人家凭什么借钱给我？”虽然我张强向天发誓，我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一个人，现在更不会去骗一个老太太。我只是一时困难，向老太太求救而已。可老太太有一万个理由并不这样想。老太太并不能因为你张强经常在我这儿买馍，也算熟人了，也经常六毛钱的烧饼可以五毛钱卖给你，即使你没带钱，人家相信你说下次再给。可是这些毕竟是一两块钱的事，你也没有因此乘机占人家老太太一两块钱的便宜，总是记着下一次买馍的时候将上一次欠老太太的钱一并还给人家。可是，现在借钱则不一样了。借钱，这可从来都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人家老太太凭什么相信你？尽管你自己确信以你个人的人格和老师的声誉担保，但在现在这样的社会，别人可不这样对你充满信任，而且也没有必要对你充满信任。虽然你经常认为这是边城，这里的人们朴实友善，可这种朴实友善在没有经过人们之间具有实质意义的交往之前，这只是一层虚假脆弱的装饰，只有当人们之间涉及到具体的利益这样的实质性问题时，才能对人们的友善与否做出最真实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