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叶看见虎僵硬地地躺在田垄上,她觉得心里有一方世界坍塌了。 小村三月,正是油菜花盛放的季节,溪对岸,成片的油菜花整齐地绽放在天地里,嫩黄的花海绵延到远处的山脚,满是生命的亮色。小孩儿在路上嬉闹,一个毛头小子手一抖,一颗弹珠掷到了路过的一位老人谢顶的头上,“啪”的一声,甚为响亮,震地几个小毛头抖了几抖,在老人怒喝前,小孩儿“呼”地作鸟兽散;女人们在溪边边有节奏地挥动棒槌捣衣,边眉飞色舞地聊着天,这里是全村“情报”汇集地。“哎,你们晓不晓得,前几天老叶家的那只狗死了!” “一只狗死了有什么稀奇的,两年前全村还杀死了一只从深山弯跑出来的野猪,那事才大呢!”一个白衣妇人说道。 “你们难道忘了,那只狗是厉害的,五年前把一下子失踪的老叶家的孙女小叶驮回来了!”周围的妇人顿时恍然,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小叶今年八岁,有个父亲大叶,是个能手,爷爷老叶脑子有毛病。如村里绝大多数户人家一样,他们世代务农,尤其是大叶藉此练就了一副好身子,八年前大叶的老嬷(方言:老婆)生下了第一胎就是小叶这个女孩儿,让一心求孙子的老叶很不高兴,连带着也很不待见小叶,至今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那一年大叶还从小叶外婆家抱回来一只小狗,据说这小狗是和小叶一样在中秋节出生的,灵性十足。爷爷老叶因为小叶的缘故,没给小狗赐名,小叶奶奶便随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虎。 说也奇怪,小叶从小内向,不喜和村里的小孩儿嬉玩,倒是整天和小狗混在一块,趴狗窝,共洗澡,走遍村庄,大叶见其无害,倒也不干涉,任其发展。 然而,小叶三岁的时候,在她奶奶进厨房烧饭的那当儿,失踪了,奶奶遍寻邻居,甚至把狗窝翻了个遍,就是不见小叶的人,这下好了,把正在酣睡的虎给惊动了,奶奶顾不上它,急火火地召回全家人,告遍亲戚朋友,在全村展开地毯式搜查,大有鬼子扫荡的气势,“哎,你见到我家小叶没有?”路上尽是询问声,同时虎像一阵疾风似得抽动着鼻子走着。这场大搜查从中午持续到黄昏,所有人都绝望了,天都暗了,一个三岁的女孩在外面会怎样?是跌跌撞撞掉进水沟?还是被山间野物叼走?或是已经被人贩子拐走了?!老叶阴沉地坐在客堂,旁边的奶奶和妈妈哭哭啼啼,眼泪断续不绝。老叶难得地清醒着,一脸沉重,毕竟是自己家的血脉。大叶听女人哭泣心里一阵烦躁,摔门进屋。忽然,大门一阵响动,传来“汪汪”的犬吠声,老叶一惊,连忙出门,看见小叶趴在虎的背上,浑身污泥,小脸上挂着几许泪痕,正安然地睡着。“金钗,大叶,快来看,小叶……小叶回来了!”此事在耶耶村名动一时,从此关于此事的“传说”不断。有人说,有个开电瓶车的人路过一段土路时,看见一只狗正叼着一个东西从路边的沟里出来,他看见那只狗浑身肌肉紧绷,死命把那衣角往外拖,还伴有哭声,想来就是虎了。也正因此,老叶对小叶的厌恶感才稍有减弱,虎的伙食也日益好起来。小叶恢复后哪还记得这回事,只是继续和虎厮混,就像尘缘前定的好友。这使她从小便和其他女孩儿不同,她看到野猫会上去逗它几逗,结果手背立添三道爪痕,虎就杖着身材高大,一声狮吼,把野猫吓退;别人家的狗她会挑衅一下,没想却要被咬,虎就像一道影子把那狗给扑在地上。小孩儿见虎龇牙一笑,吓得大哭,她却肆意大笑。威风一时无两,一人一狗成为神奇的组合,使得许多父母都告知小儿:不要和小叶玩!有人评价说:小叶比一般的男孩儿还厉害,因为她养了一条狗。诸类事迹,不可一一道来,却更衬此狗神异。 然而,一切在小叶七岁时大变。大叶学外边人们投资做衬衫,东借西凑地汇成一笔资金,全投入了衬衫里头,结果破产。债主上门。 “大叶,你现在生意做的很好嘛,顺便把钱还了吧。”一人冷讽,脸上却还保持着笑容。 “大叶啊,咱们是亲戚,叔叔也不逼你,三天后咱们再合计合计。”一亲戚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一脸关心地说。 “我欠的钱肯定会还你们,难道还会赖掉?!我大叶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们清楚,你们现在这样逼我,我也拿不出钱来。英英,送客!”大叶面无表情,把小叶妈妈唤道。说着快步走出客堂,步入后院。看见自己的女儿正在亲昵地抚摸着虎背上的毛发。心里突的一阵邪火,操起一根木棍,拉开小叶,一根棍子就往虎身上招呼,虎惊得一声大叫,跳开原地,表示不解,大叶怒目圆睁,一把扯住虎的耳朵,痛打!虎虽然力气大,野性足,可还是差大叶一线,被无辜打了一顿。虎一边狂吠一边努力挣脱,就是不咬他,这可是奇事。小叶先是愣了一下,发现平日慈爱的父亲对虎出手,吓得大哭,最终,虎被打了瘸一条腿。从此虎一蹶不振,再没有生龙活虎过。 大叶就像当初老叶不待见小叶一样,日益讨厌它了,讨厌它年老掉落的毛,讨厌它从山间带回的虱子,讨厌它从外头带到家里的污泥。虎的伙食水平也下降了,不再有鱼肉,甚至有时大叶还授意小叶奶奶只给它米汤喝。小叶心疼不忍,暗留肉块,结果被大叶发现,虎又被狠狠收拾了一顿。 有一天,小叶问奶奶:“奶奶,为什么虎不如以前那么威风了呢?” 奶奶望着卧室的灯光,大叶在里面,轻叹一声:“因为它老了。” “但是它和我同岁啊,我们同一天出生的。”奶奶告诉他,人的一岁相当于狗的十年,小叶今年七岁,那虎就是七十岁。小叶看见它躺在窝里一动不动。 “那,虎是不是快死了?”奶奶没有对这个让小叶感到惊慌的问题解答,只是怔怔地望着黄色的透过毛玻璃的灯光。 人事皆有变。 直到那一天。八岁的小叶从学校回来,没看见虎出门迎接,自从小叶上学后,虎天天坐在门边等待小叶回来,无论它身上添了几道新伤,风雨无阻。“也许在屋里。”小叶嘀咕道。她一边放下书包,一边喊:“妈妈,我回来了!”妈妈让她做完作业去玩。小叶先在屋里转了一圈,都没见虎的身影。有点疑惑。 然而直到第二天清晨,虎也没回家。小叶很紧张,心里有不好的感觉。她叫老叶大叶出门找它,老叶耐不住小叶的乞求,出门寻去了,大叶则说:“虎知道回来的,到了时候它就会回来。”小叶怒瞪大叶,甩袖而去。“你这个逆子!”后面传来怒声。 油菜花田里,小叶看见它无力地躺在褐色的土地上,是啊,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几只绿头苍蝇在它的身体上飞飞停停,朝天的皮毛上覆着层薄如蝉翼的晨露,红日喷薄,照着它像穿上了七彩的轻纱,死寂一样的梦幻,在花海里显现。它脚上还有未愈合的暗红伤口,小叶跪在地上,手轻轻颤着摸一摸虎的鼻头,奶奶说,狗鼻子都是湿的,除非……死了。干的,小叶脑中传递出一道信息。她想抚摩一下它的身子,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拉力,“不干净,不要摸!”六个字在小叶脑中突兀地炸开,让她一怔,身后的拉力想要把她带离。她手脚乱挥,努力挣脱,甚至咬在了那只拉着她的手,那人“啊”的一声,松开了,小叶马上又冲到了尸体前面,带起一阵风,惊走了几头绿头苍蝇。她跪在虎的前面,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我干嘛哭?”她拼命擦眼泪想要止住,但是视野仍然一片模糊。“虎死了。”她的心里冉冉升起这样一句话。小叶泪眼朦胧,闭上眼睛似乎看见一只小狗蹒跚地向她走来,正要拥住它的时候,身后的拉力再现,小狗离她越来越远,直至不见。八岁理应是怎样的心境,然而一场死亡让她重新来认识周围的世界。父亲对虎的态度,爷爷对自己的态度,债主们的冷言冷语,以及虎与自己八年的深挚感情一齐涌上了小叶的心头。 “太复杂了,我就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虎被葬在了深山弯的一处山坡上,老叶神神叨叨,把一顶随他大半生的军帽和它埋在了一起,小叶看着老叶用铁铲把一抔抔土覆在了它的身上,一世时光,就此掩埋。小叶忽然想起了一句学识渊博的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诗句: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一切随烟去,小叶的眼里似蕴有青山,却在坟前一阵失神。 奶奶后来说,虎是一条好狗。因为好狗活着的时候,就会回家,不会逃走,而死的时候,肯定是死在外面的。“为什么呢?”小叶问她。奶奶没说,或者是小叶没记住。小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虎每次挨打,都不咬人。因为虎是一条好狗。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小叶在念书上的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