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钻进棉被,隔壁就刺来警笛声,呜呜地响,竟是这等凄凉。莫非出了大事? 天微明,我赶紧打听,语气有些生硬,真顾不上礼节了。老人家买菜刚刚回来,竟没有责罚我,低声说道:“小李做坏事了,进了派出所,就在昨夜。”听完这话,我瞠目结舌,他不正是我自幼认识的好友吗?我的心竟有些疼,倏地,无措地坠入冰窖。为什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会到达这个地步呢?我静思冥想,又刨根问底,终于柳暗花明。 三四岁时我就认识他,一个黝黑的男孩儿,在隔壁的供电站土生土长,只要他高兴,就会甜滋滋地笑,大白菜似的两行牙就齐刷刷地像世界招手,向世人证明美的存在,我又岂能忘怀?夏天里,他热爱赤裸上身,哪怕暴雨如注,都会约人在河边扔石子,打水漂,其乐融融。他常赤裸上身,把上衣绑在腰间,雄赳赳地昂起头,在我家门前大喊“秋风”,那何其嘹亮的喉音,飘过走廊,惹得我迫不及待地赶去,我很快习惯并喜爱这种叫法,兴冲冲地,且跑且回应。前门刚一打开,他就撑稳腰,侧过耳朵听,我再详细告诉他我的活动,生怕有所遗漏。他总是极有节奏地拼命点头,有时变戏法似的扮鬼脸,那两行大白菜,就在各自的楼层上手舞足蹈,标致极了。 我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很早死了父亲,有点怯懦,孤僻,但我却把我当做强大的奥特曼,足智多谋,在他面前炫耀:“瞧,假使怪兽要袭击你,让我保护你。”小李撇着嘴,怔了一怔,低着头,两食指顶住转圈,忽然挥动双手“你是强大的奥特曼”,可他总把左手悬着,一到我讲的高潮时,噼啪一声,我的头就歪了,踉跄着,我倒着走,更可恨的,他喜欢要用手背刷我的左脸,我急忙遮住红指印,呈立正姿势,咬紧牙根,又气又怕。大概从那时起,我大大提高了我的自卫意识,还扮作小豹,“张牙舞爪”,很想恐吓小李,终究是小巫见大巫,我哪里会有“得逞”的机会。 那是一个阴冷的傍晚,天色渐暗,木瓜树沙沙作响,惹满铁锈的门关了又合上,啪啪声分外高亢。小李与我一路小跑,无意中钻进了一个破屋里,上了二楼阳台,栏杆早已颓败。战战兢兢,我抓紧他的衣角,探出头来,齐着他的肩膀,楼下堆满破瓷烂砖,木棉树孤零零地立着,枯草在旋风里打转,卷到暗室里,又被甩了出来。“烦死了,别吵。”小李拽回衣角,别过头来,且笑且骂,何其痛快。这时,脑海里浮现了他掴我耳光的画面。模糊中,我面如土色,仿佛周身都是巴掌印,每一块皮肉上,都叠成一大册。我浑身开始滚热,我激怒了,刚想使一把力,却又想起了母亲的教鞭,仿佛就在身后大肆挥舞。我回过神来,歪着头笑“你那么厉害,别生气啦”我讨好着轻拍他的肩膀,发出咕噜咕噜声。 对这狼藉景象,我十分好奇,小李望得也如痴似醉,以至于我摆着他的衣角,拿腔拿调地,吻着他的左耳呢喃,他仍纹丝不动。这时,一只落伍的斑鸠,呼啸而过。他突然严肃起来,别过头咧嘴笑着,臭蒜味自他嘴角飘来,十分嚣张。我赶紧后倾着身子“干什么,喂”,他鬼上身似的,头绕着圈转,一片破纸掠过他的脸颊,嚓嚓地叫,又拂过我肩头。我脊背的寒意倍增了,一不留神,我仿佛失去了控制,头脑发热,闭起眼睛,攥紧拳头只一推,只听到呼呼声响,我垂头去看,小李痛哭流涕,半躺在地上,靠着木棉树,摸着腰部,十分痛苦。我狠狠地笑了,拔腿就跑,只留他一人在那儿泣不成声。往后见面,他就先打招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十分庆幸,这次事故并没有给他留下后遗症,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岂能对得住他,一般的事务都应该置于脑后,朋友的身体健康是多么的关键!童年真是一段饱受关爱的日子,孩子就是家长真善美的寄托之所,哪怕孩子是别家的,宽容一次,忍让一次,那又有何所谓呢?就算他们犯了原则性错误,未必就不值得原谅。偷偷地忍让一次,对孩子而言,或许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育。 他成绩还过得去,但从不下苦功夫,碰到难题就咬笔头,沉不住气,或抓耳挠腮,或左顾右盼,还没上小学四年级,就沉溺于小霸王游戏机,周五放假前,总要想方设法偷着玩。等放了假,就一发不可收拾,甚至通宵取乐,乐不思蜀。他爸爸妈妈去上班,本不是特别地忙,可就是不抽时间给他上教育课,任如他开始畸形发展,“没事,等孩子长大了,就平平安安了。”“每家每户的娃娃哪一个不爱玩,都一个样嘛。”诸如此类话语,竟开始频繁出自父母之口。 等到升中考试,他落榜了,我分明听得见,隔壁的打骂声。他老子从户外选好柳条,从厨房窜出,恶狠狠地抽他,追着他满大街地跑,到最后把他吊着来打,他受了刑一样的嚎叫,死去活来。即使目睹杀猪宰狗,我丝毫不惊慌,但听到这一次打骂声,却让我心惊肉跳了好几年。 翌日清晨,他急匆匆地来找我,低着头红着眼,仿佛亏欠了我,没有说话。我心疼地望见,他脸颊紫青,泪痕九曲回肠。我好言安慰了他一番,抚摸他的肩膀,柔柔地问道“你做了什么事,为什么挨了打,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吧”,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回头走了。 这大概是我最后与他交谈,他的黑眼圈,大白菜,还有咳嗽声,在我记忆里分外明朗。 我领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一个正午,老妈扯紧我“隔壁的小李,考高中不上,就去读技校,刚一回来就上网打游戏,你少点跟他接触为好”,这令我想起了农夫与蛇的故事,他对我好,我当然不能对他不理不问。老人家望子成龙,我到底听从了妈妈的话。日后每逢见面,我旁若无人地走过,他望了一望我,似乎心领神会,径直地走开了。 一直到我即将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我就听见了隔壁袭来的警笛声,事后仔细打听,我知晓了,他已经是一个正宗的古惑仔,认识了不少猪朋狗友,打牌,上网,拍拖,几乎染上了所有的坏习性。在他被抓的前一个星期,我望见了,他已经完全变了样,不仅整出一个爆炸头,还在网吧前大口大口吸烟,在一群畸形的青年当中,他听一个十来岁的人教导。大白菜会不枯黄吗?他老子老远就喊着:“快回家,快回家。” 现在已经两三年了,我完全等得不到他的音讯。据说他出了监狱后嗜了赌,在澳门欠了债,被毒打一顿,他家人怕他会死,就送他去浙江温州打工,又偷偷地回了来,受不了苦罢。大概是因为他,我喜爱在房间里挂上大白菜的海报,只要寂寞时,仰首便可以望见,仿佛他就在眼前,把上衣绑在腰间,在操场上欢快的跑着,还时不时回过头来唤我的绰号。那小巧的白菜,尽情闹着。到底是什么鬼让他前后判若两人?除去家教不力的因素外,一个孩子读的书少,意志力差,毫无上进心,以至于戴着天使面具的魔鬼来袭时,他仍束手所措,甚至敌友不分,引狼入室,终究落入了泥沼,不可自拔。 像他这样曾经如此的可爱,到头来却又面目狰狞的青年何止几千几万?不论是父母,还是旁人,都无法要求他们十全十美,有瑕疵难道就无可取之处吗?。在小的方面我们应当容忍一番,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不幸,而不是动则打骂严惩,在沟通时,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对症下药,方是治疗的一道良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