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华在回到乡下的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也许是回到了老家就想起儿时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乡村里人们的生活就这样跟着太阳来回往复。习惯了这样简单的日子,念华觉得自己的思想也变得简单起来。 简单的早餐后,念华沿着儿时的那条上学路走。清晨的细雨悄悄停在小路边的青草上,细雨的山谷里有一股山间清晨惯有的湿气,夹杂着青草、各种树木、野花和泥土的香气,对于十多岁就离开家的念华,此刻湿气灌进鼻腔,呼吸入肺然后充满全身各处,让他异常振奋,如同这才是真正的回家。 他抖了抖脚上的泥土,继续前行,回想着儿时的往事。 初中毕业以后,他就没再走过这条路了,因为旅游的盛行,这里被开发成了旅游胜景,和隔壁的那座古今盛名的山一起列在了旅游名册上。山里的人们统统摈弃了原来的生活方式,改成了山间营业的旅店,为慕名登山的旅客提供食物和住宿,野菜备受青睐。念华想起儿时吃野菜吃到翻肠,吃母亲常年自己做的豆花吃到吐,如今却是万般想念那种感受。后来人们渐渐富裕了,都搬到了山下的镇上生活,山上的屋子只在旅游旺季上来营业,所以这条路渐渐被人们遗忘,大家都走上石板铺成的大路。 如今这条泥石子路被茂盛的杂草掩盖,多年未清理,枯萎的草与新生的草交杂在一起,念华踩在上面,留下带着稀泥的脚印。 正是清明时节,念华回家来为亡故的父亲上坟,早饭后临走时母亲叮嘱他父亲的坟墓就在他上学路上的桐花树下,不用细说,他便知道那是哪里。 念华走了半里路的样子,就闻到湿漉漉的空气中那股清香,是桐花的香味,果然清明,一侯桐花。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璐青。山间的信号还这般好,着实让念华吃了一惊。 “念华,想你得很”璐青的短信,在这个山间里出现,让念华有种隔世之感,他删掉了。这几个字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感觉,就如同与他无关一般。他继续迈着步子有些艰难的前进。 桐花树上一树的白花,清晰的纹路贯穿花瓣,透着隐隐的红,簇拥在新生的嫩叶之间,地上也掉了一地凋落的花朵,可是这样的美景并没有让念华有过多的感触,因为他的视线被另一处风景吸引了,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念华父亲的坟前,双手合十,是在拜祭,坟上插着一束白色的纸钱。 念华想不明白还会有谁来祭奠自己那穷苦一生的父亲,他带着惊奇站在远处静静地等候,思想飞速运转,并希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想起点什么。 很明显,思想并不给力,他毫无头绪,直到那人转身,他看到黑色长发里那张瘦长的脸才隐约觉得是个熟识的人。 “心莲?”念华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不过还好,他庆幸自己总算想起了这个名字。 “念华?”女子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个潮湿寂静的山间,念华不禁想起张爱玲说过的那句话,在时间的无涯里那恰到好处的相遇,互相之间只剩那轻轻的一句:噢,原来你也在这里。 念华与心莲相视一笑,心莲首先走过去,对着一脸微笑的念华说:“好久不见,念华。” 念华握住白色风衣衣袖里那只雪白纤细的手,内心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心莲,好久不见。”语气里全是不置可否的惊异。 “你变了好多?”念华补充到。 “是吗?是不是变丑了?”心莲婉儿一笑,被清晨山间的冷空气冻得红红的脸颊,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让念华的思绪一下飘到了儿时,心莲小时候很少笑,但是一笑总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不,不,变得更漂亮了。”念华为了掩饰自己失神的窘迫,慌忙地说。 “嘻嘻,谢谢,你来看伯父?”心莲礼貌地问。 “嗯,几年没回来了。”念华答道,这才想起心莲恐怕是十多年没回来了。 “我也是回来看爸爸的,听说伯父去世了,随便也来看看他老人家。”心莲平静地说。 “谢谢你,心莲。”念华感激地说。 “我也该认真地谢谢伯父,小时候,村子里只有伯父对我好,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也……”心莲没有说下去,她叹了口气,说:“还好,这些事都过去了。” 念华也不愿再提起心莲的伤心事,只是点点头,说:“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啊,这句话好像伯父也对我说过,哈哈。”心莲笑着说,然后回头看着眼前的坟墓,淡淡地说:“岁月真是不等人。” 念华也涌出一丝伤感,他上前将手上的供品一一摆上,点上三支香,两只红烛,在坟上另插了一束纸钱,然后将塑料袋铺在地上,跪在上面,双手合十,作了三个揖,嘴里轻轻地说:“爸,我来看你了。” 从小念华便是一个话不多的男孩,在山里的小学里,他拥有很低的存在感,跟他说话的人便是心莲,山里的孩子封闭,对于男生女生稍微亲密的举动总是特别敏感,所以念华在小学的时候就被传出跟心莲谈恋爱,只是念华回想起来觉得好笑,那时候的他除了对山里哪个鸟窝里的鸟蛋谁先孵出小鸟感兴趣外,对其他一概糊涂,也不关心。倒是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心莲,从那以后便很少跟他说话了,他也无心关注心莲的变化,更不知从何关注,至于原因他现在或许理解一点了。 看着眼前白净面容上那一对如同盛了蜜糖的酒窝,念华心底有过一丝恍惚,如同回到儿时,走在上学路上前面的他一回头便能看到后面那个小女孩探究、迟疑、忧伤和回避的眼神,现在他才开始思考,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为何会有那样的眼神? 2 念华跪着坟前,脑海里尽是父亲身前的身影,早早地衰老,佝偻蹒跚,下苦力赚钱供他上学,他圆了自己走出大山的梦,一路马不停蹄地往外走,而支撑他这个梦的人就是父亲。他一心想走出去,而父亲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山里,到死都是安卧在这里,聆听细雨、鸟叫和风声…… 想到这里,他竟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当初会有那么强烈的心情一心想离开,因为此刻,他如此自然、安稳地处在山里,觉得自己最终是属于这里,这不是一个探险者的好奇心,而是一个追寻者的归宿心。 “伯父是个好人。”心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念华才从回忆中惊觉,缓缓站起身,才发现心莲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的面容露出喜悦,眼神里却深不见底,念华被这种眼神吸引,内心触动,不过最终还是问不出那一句“你在想什么”,他是个被动到近乎等待的人。 心莲露出一个深深的笑,说:“念华还是老样子,真好。” “嗯?”念华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一起回去吧。”心莲说,说完便自顾自走在前方,她的一身白衣走在烟雨蒙蒙的山里如同仙人。 念华不声不响走在后面,眼睛却看着前方的身影,一刻也没移开。山崖上的杜鹃花色彩艳丽,枝头探出,心莲欠身去摘,念华看到她倾斜的瘦小的身子,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路边杂草丛外可是深谷,摔下去定然粉身碎骨。 念华回想起心莲从小就爱摘路边的野花,摘一把拿在手上,一边欣赏一边行走,时而还会露出一个欣慰地笑。经过念华家门前那条崎岖的小路时,会跟父亲打招呼,甜甜地叫一声“叔叔”,父亲常常会玩笑地说一句“心莲越长越俊了,长大了给我家念华当媳妇儿吧”,心莲总是低着头红着脸走过去,也不回头也不回应,母亲总是责怪父亲当着小孩子面乱说话,念华自己却毫无感觉地玩着从山上捉回来的雏鸟。 回忆起往事,念华忍不住笑了,心想,那时的自己是有多迟钝啊? 心莲的家里只有母亲,没有父亲,这是念华从小便知道的一件事,后来听说心莲的母亲是在年轻时外出打工时怀上了心莲的,至于心莲的父亲是谁,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山里世界小,一个小家的故事都可以成为整座山里的八卦,所以对于心莲的父亲,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城里的大老板,有的说是一起打工的打工仔……反正都是山外的人。 朴实的大人们尽力的照顾维护这家孤儿寡母,闲语八卦也是偶尔私下里悄悄地说,一边说一边阻止。而上学的孩子却不一样,他们拒绝跟心莲来往,男孩逗趣,女孩从心底瞧不上,心莲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或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玩耍,等着放了学,就跟在念华的后面,一前一后地回家。 念华的存在感只有每次成绩出来的时候最强烈,因为总是第一。那时的念华心里有小小的骄傲,他不屑于与山里的男孩玩耍,就像他不屑去体会山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这些天天围绕着他的事物一刻也抵挡不了他对山外的向往,他就如生在山顶上的悬崖边的歪脖子迎客松,独自骄傲、孤独、扭曲、沉默地生长着,即便如此也要站得最高看得最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