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医院已经好几天了,心里的感觉仍然怪怪的,并没有一种脱离的欢愉,相反却似乎有一些不舍。 医院里白天人来人往,夜晚街上车来车往,再加上处处弥漫的那种使人感觉既悲凉又严肃的药水味,刺激着人的嗅觉感官,令人头脑发晕。白天心里压抑而不得发泄,夜里久久不能入眠。按说我该为自己终于远离那个糟糕的地方而感到庆幸啊。况且我也不可能因为在这里度过了不足整整三天两夜的时光而对这里一下子产生多么强烈的感情! 也许是这特别的第一次的感觉让我觉得新鲜,我因此而留恋不舍。或许尽管在医院里,夜里我仍然可以如常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按着自己习惯过着夜晚的生活。或者说我在这里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感受到的前所未有的深刻使我感动进而令我对此地不舍。 是,或者不是吧。 这样想的时候,最先进入我脑中的却是和爷爷同一病房的老人了! 爷爷出院的前两天,恰逢我放假,我便过来照顾他。病房里两张床位,爷爷躺在靠近窗户的床上。靠近门的床上也侧躺着一位病人,似乎睡着了。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地面,整个病房都是白色的,加上医院特有的气味,无一不使人觉得压抑,只有白色的小柜子上一红一绿的两个热水壶无奈的起着多余的点缀作用。 爷爷见了我很高兴,问了我学习情况,又问我学校生活,两个人正说得起劲。我突然听到有人问:“这是你孙子?”我以为别人谈话,没有在意,却听爷爷接着“嗯”了一声。 我转过身看了另一张床上的老人,冲他点点头,笑了笑。 我见他脸很瘦,头上稀少的短发全白了。脸上长满了老年斑,和头上的白发对比很明显。他见我同他打招呼,也对我笑笑,随即坐了起来。 他好像和我很熟悉似的,一下子和我谈了起来,先是问我的学习,最后谈到了他自己当年读书的情形,我心里感到好笑,这老头真有趣,不到半天竟和我打得火热,估计爷爷内向的性子把他憋坏了,这下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听他说,感觉这人很不一般,知道好多东西。 他抬起手臂好像要拿杯子喝水,我赶紧帮他递了过去。就在他抬起手臂时,我发现他手臂也很细,衣服袖子被瘦骨撑了一条线,余下的袖管悬在空中,好像搁在衣架上。手背上好像没有一点肌肉,薄薄的皮肤如同一张触手可破的脆纸,里面包着瘦瘦的骨头。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活像一段枯木上爬着的几条虫子,看了让人觉得恐惧。我突然觉得一种凄凉与悲哀袭上心头,好像看见了自己年老时的情景,真不敢想象。 服侍爷爷吃过饭后,时间已经不早,我就回到空着的病房里面休息。 窗外已经下起了雨,来往的车辆声和下雨声,搅得人丝毫不觉得困乏。上网和网友聊了一会天后,开始和平日一样,六十个仰卧起坐后,一百个俯卧撑,终于出了一身汗。 听得外面已经阒寂无声,自己便穿着短裤,带着毛巾到冷水房里擦洗了一番。身上爽透无比,关上水龙头。一只脚刚跨出水房门,隐约的听到“吭吃”、“吭吃”的呼吸声,以为自己听错了,走近自己休息的病房时呼吸声更响了一些,但我肯定声音来源不在我休息的病房里。再顺着呼吸声向前几步,仍然不见别人,我忽然头皮“嗖”的一麻,脑子“轰”的一声,感觉不能思维了,里面充满了以前看到的恐怖片的情形,而且大多发生在午夜的医院里。随即我又定定神,恢复了思维判断能力,我毕竟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 我大着胆子,硬着头皮循着声音来源寻找,在楼道的拐角处终于发现了奥秘时,我真想大笑几声,但毕竟没有笑。 我看见一个人双手撑地趴在地面上,身体随着吭吃吭吃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我因为惊讶而以平时绝不会有的问人方式问他:“你是谁?是做俯卧撑吗?”伴着急促而费力的吭吃声,地上的人给我模糊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这更使我感到惊讶了,我从这简短的一嗯中已经感觉到,这人就是和爷爷同病房的老头,我白天刚认识的人。 如果说先前的惊讶是我没有想到医院里也会碰到和我一样夜里不安分的人,那么此刻的惊讶则是这不安分的人竟是我白天刚认识的老头。 他无视我的存在,继续一起一伏的吭吃着。我等他结束了,幽幽的说了一句“你动作够标准,但是呼吸不得法吧”,看他什么反应,谁想他的回答更是让我吃瘪,“你娃娃不懂,肌肉也需要呼吸啊”,之后留下一句“不早了,赶紧休息”就自顾自回自己病房了。我回去休息时更无一点睡意了,脑中只在想,这是什么样的老头啊。 第二天的时候,我没话找话,总想和他谈谈,问他这样锻炼多久了,他笑笑说他经常这样。他很健谈,这我昨天就已知道,一经我提起话头,他便打开话匣子说了起来。 据他说自己这也不是为了锻炼,以前老这样做,成习惯了,一时停不下来,停了闲的心发慌,况且现在已经八十多了,锻炼也不起作用了。年轻的时候做过水泥匠,走过南闯过北。手指着窗外的那栋大楼说以前这里不是楼房的时候他在这里做过活。从自己的经历一会又讲到现在的年轻人,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太娇气,吃不得苦。一会说自己从前当学徒时如何吃苦,如何尊重孝敬师傅。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学东西不务实,好高骛远。他说到这些时,爷爷也会偶尔插进一两句来加以印证。 我听着听着,觉得他们似乎比我们年轻的一代更充满希望,但他们确实已经老了。 夜里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老头的呼吸声,现在不比以前,每做一个都要费很大劲,一次也做不了多少个。我想人都这么老了,还折腾有什么用呢,再不服老,还不是照样老了。那我呢,现在每天读书,锻炼,以后也免不了衰老和死亡啊。有人说,人一出生,就是在走向死亡。既然目的已经明确,过程当中对自己过于苛求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那老头以后做不动的时就不做了,但以后的事情谁有说得清楚的呢?我知道天亮后我们就要出院了,要早些休息好,但越是这样想,越无法快去入眠,反正睡着已经很迟了。 出院这天早晨醒来,感觉医院里很多人都怪怪的,连空气也怪怪的有种淡淡的血腥味。后来得知隔壁病房里有人自杀了,深夜用刀割破手腕失血过多死的。好多人都在悄声议论,有人惋惜,有人不解。虽然短短两天时间,我也从老头口中得知自杀者四十多岁,得了癌症。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自杀,很是震惊。 家里也来人了,行李虽多,还是被收拾完了,我们很快出院了。半路上,我问爷爷知道那老头半夜做俯卧撑吗?爷爷说早知道。一把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一样不让家人省心。年轻的不想活了,年老的却又这么要强,要是人人都这样,世界还不乱套了。我听了默不作声,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连几天,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可一闲下来,那些糟心的事总在有意无意的在我脑中闪现,搅得我心神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