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懵和我从小在一起扒沙凼长大。他虔诚信佛，与人为善，和蔼可亲，大家都夸他好。只是没么文化，从小就不爱读书，有关科学知识方面的东西，他知道得少，也不大感兴趣，只是一门心思想学手艺赚钱。几十年来，日子竟也过得顺畅，从没什么大事难倒他。一眨眼，不惑之年到了，这不，51岁才喜得孙子，在我们鄂东一带，叫做“做了爹”。

在乡下，这是一件喜事，很值得庆贺一番。媳妇伢儿争气，头胎生了个带把儿的，传宗接代，一家人笑咪了嘴。若是好玄耀的人家，定会张灯结彩，包场电影或唱场戏，满月酒要大摆宴席，礼金收它个盆满钵满。

孙子出世后，二懵却一点也不得瑟，反而成天心事重重，忧心忡忡，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多了起来。这几天，他正在为孙子是否过满月客的事伤脑筋。

“懵，好歹也叫做生了个男伢儿，满月客不过，亲家那里恐怕说不过去咧，垸里人也要说闲话的，还是办个酒吧？”白发苍苍的老娘颤悠悠地晃到二懵面前，问二懵。老娘那昏浊呆滞的目光再一次向二懵逼来，把二懵惹毛了。二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回答老娘：“过个么事社？算了，我心烦！”语气坚定，隐约中透着一丝忧伤。

站在二懵身旁的老伴，朝二懵望了望，眼圈一下红了，低着头不说话，旋即扭转身，用手掩面不禁呜咽起来……

二

二懵头脑里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当初，媳妇伢儿腆着个大肚子快要生时，二懵领她到医院检查。医生很熟，熟医生从妇检室出来，见旁边没人，把二懵拉到另一间空室关上门，咬着耳朵悄悄对二懵说：“是倒是个男孩，要是生下来恐怕是个麻烦……”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怀个男孩多么不易！二懵和老伴不晓得到庙里烧了几多香、磕了几多头才修来这样的结果。听说是个男孩，喜得不得了。可听医生说有麻烦，他吓了一跳，突然紧张起来，脸上立马由晴转阴，急切地扯着熟医生追问。

医生直言不讳：“这婴儿喉管先天发育不良，生下来成活率恐怕只有百分之五十，危险！要，还是不要，我们只有建议权，要看家长的意见。”

媳妇伢儿年轻，怀孕的机会有的是。显然，医生不建议生下来，但最终决断权却在主人手里。

儿子和媳妇都年轻，遇上这样的事没主见。只好由父母作主。二懵回家和老伴商量。老伴也是个没主见的人，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大难事，急得不停地挠头，也不晓得么样好。过了一会儿，媳妇突然想起来对二懵说：我娘屋的的伯和妈都过世了，你的老头老娘还健在，他们盐吃得比我俩个多，想得周到些，你去问问。”

二懵就去征求老人的意见。不料，老人不愿当这个家，也当不起这个家，就模棱两可迟迟不敢表态。

二懵压力很大，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白天，干活心不在焉，做事老走神；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没合眼，人瘦了一大措。

想来想去，权衡再三。最后，二懵和老伴决定走一着险棋：生！

－－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情况是好的咧，不能老朝坏处想，也要朝好处想。也许生下来后，尽心调理，情况会向好的方向转变。因为我们诚心信佛，菩萨会保佑的。二懵和老伴在开导自己的同时，也在安慰儿子和儿媳。人生嘛，往往就是赌博，非成即败，非败即成。银行理财产品中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风险越高，获利越大。关键看有没有这个胆。

三

孙子终于在医院出生了。果然是个男孩，又白又胖，8斤6两。一家人在医院密切地关注着婴儿的安全。

……

“好八字咧，得了个孙子！”出院后，乡亲们见面真诚地恭维。

“是啊，嘿嘿，嘿嘿……”二懵出于礼貌，只得强装欢笑，回应着乡亲们。其实，他内心始终总有一个大心结解不开，害怕孙子有个三长两短。

接下来的日子，家人亦喜亦忧，喜忧参半，不，在二懵心中，还是忧大于喜。

医生的话，不幸言中了。婴儿在胚胎时气管就发育不良，生下地就呼吸异常，不停地哮喘。县医院建议转到省医院治疗，看能否诊断根。这不啻一个晴天霹雳！

一个山区普通农家人的孩子，要突然转到大都市去治疗，不方便不说，光是一天数千元的医疗费就吃不消。尽管如此，二懵还是硬着头皮在省城坚持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病，还是没彻底整好。无奈，就只好带着一些药回家慢慢调理。因是这样一种情况，所以，孙子出世的满月酒或叫三周酒，二懵完全没有心情操办。

日子如流水般地过去，孙子的病情时好时坏，牵扯了家人不少精力。二懵老伴辞了工作，专门在家和媳妇一起料理带病的孙子。垸里人隐约知道了孙子的病况，不时有人关切地询问。二懵和老伴总是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敷衍说：好了些，在慢慢地开始好转。外人怕扯开二懵的伤疤，也就不好再细问了。

四

冬去春来，一年快到了。

2014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听说二懵的孙子刚好清明这天满周岁，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因为上次满月酒没办，周岁想好好操办几桌酒席热闹热闹。二懵的叔伯、婶婶和兄弟们有的帮厨，有的跑堂，忙进忙出，厨房里飘出了鱼肉的香气。客人们在院子里喝茶、嗑瓜子、打扑克、聊天，一片欢快的气氛。

11点。我和乡亲们去二懵家送礼。突然听说：二懵的孙子死了！大家听了打吓。“哎呀！你说么事哎？”

“搞错了吧？莫瞎说！”众人大惊失色，忙追问发布消息的人是么回事。

孙子真的死了，是二懵刚才在县医院打电话回来亲口说的。电话里，还听出了二懵的哭声。

原来，就在清明的前一天，孙子哮喘病又犯了，越来越狠，二懵就忙送到医院诊治，过客的事就委托给他兄弟操办。一年来，为孙子诊病花了六七万，家底扯空了。考虑到平时赶了人家不少的礼，二懵和老伴商量，想为孙子办个热闹的周岁礼，一来让喜事冲散下霉气，二来也好平衡一下礼尚往来的亏空。

这孩子是去年农历三月初六生了，今年三月初六满周岁，恰巧是清明节。

清明节，是祭奠的日子，清明，是孙子生日，也是死日。这么凑巧！？大家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莫非清明过生兆头不好？

唉，天不随人愿，老天太残酷。孙子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生日的节骨眼上出岔子，这使二懵该几难堪！

这时候，酒席已办好，远方的客人都到齐了，只是垸里还有少部分准备送礼的人闻讯却没来。

院子里，围聚了不少赶来吃酒的客人。听说孩子丢了，大家面面相觑，人人脸上布满了阴霾。不禁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哎，真可怜！”“早知这样，不如……”

我看见二懵的几个亲人，忧伤地拿着锄头和香纸，抬着临时用木板拼成的简易火棺材，前往后山埋葬孙子，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顿时，一股悲天悯人的情绪涌上心头，眼睛一下湿润了，晶莹的泪珠在眸子里打转……

五

忙完葬事，二懵和家人低头忧伤地走进院子，一言不发。客人们都阴着脸不知说什么好，此时，院子里一片安静肃穆。有人忍不住开始安慰二懵：“要想开些，这看起来是坏事，实质上是好事。这个残废伢，要是堪大了，不说指望他养老，你还要养他一辈子，拖累你一生。早丢早解脱。”

“是啊，是啊，一点不假……”众人附和。二懵痛心疾首，深情而后悔地说：“现在回过头来看，这都是我的错。只怪当初不懂医学知识，没有见识，不该不听医生的劝告，看到是个男孩，就不想放弃，结果劳命伤财，人财两空。”他泣不成声，用手不住地抹泪。“一年来，我前后为这个冤孽诊了八万多，是前生该他的债啊，现在扯这大个窟窿，好惨啊，怎么办？……”他说着说着，最后放声痛哭……

12；30，吃饭的时候到了。二懵分咐说：“给客人们开饭吧，礼就不要收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酒席办好了，不吃也是丢。大家既然来了，就不说收礼的话，就算大家同情，凑点分子，帮他一下。”二懵的叔父边说边坐在桌旁打开帐本记账。于是，一张张浸染同情心的票子纷纷递上了礼单。

酒席开了六桌，每桌人都没坐满，大约五六人一席，也没人清场，很少有人喝酒。此刻，没有往日吃酒席时那种喧嚣。出正肉时，主人没上烟，没敬酒，也没放鞭，一切冷冷清清。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酒席，我几十年中还是第一次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