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孩提时代,那还是普遍落后贫穷的岁月,那时候每个人举止间流露的是朴实勤劳,连迎面吹来的风都透着这样的气息。那年代,一房姓氏还是合聚而居在中规中矩的院落里,典型的木制雕花建筑,正堂、后堂、偏房都是木板砌成,隔音效果极差,整日的呵斥声、呼叫声、哭泣声覆盖了当时的所有记忆,隔了一条通廊还能听见。 最是笑恼的就是偏房的酒伯喝醉后的疯癫哀嚎:“哎哟嘞,冇老婆了,哎哟嘞,老婆冇了……”折腾到大半夜才声音渐小下去,慢慢归于寂静。不过他每次一闹,离得近的左右就要叫苦了,翻来覆去入睡不得,就是不能无视酒伯的哀嚎声,之后有人归结,主要是他的哀嚎没有规律,耳朵不大接受! 日子久了,大家习惯了,大家都能安然入眠了,实在个把睡不着的,就把酒伯的事拿出来讲讲,徒增枕头边的笑料。要是隔三五天没有听到哀嚎声,大家像常伸手摸虱子,突然有一天摸没有了,反而不习惯了。第二天就会有人问酒伯:“马龙生,嘴巴上戒了?”酒伯就会笑笑:“要戒的,要戒的,戒了好接老婆回来。” 酒伯是我们的父辈,因为嗜酒,所以叫他酒伯。酒伯本是有个家庭的,家也殷实,他手操着吃香的活计,能做各式各样的木活。但是,嗜酒如命的他常常不清醒,酒成了懒惰的借口。他老婆从苦劝到失望,之后携女儿绝望离家。女人孩子离家走后,酒伯有了更加堕落的理由,酒不离身,醉了就哀嚎:“冇老婆嘞,冇老婆嘞!”他老婆走时,他还在不惑之年,正直身强力壮的年纪。 在家久了,一个人醉生梦死的日子却也无聊。之后酒伯就搭了龙马车,去了邻县做木匠。 【二】 再见到酒伯是两年后,他回来时有点落魄,胡子拉茬,头发长乱,显然是疏于打理。他身扛着好几个蛇皮袋,装的净是锅碗瓢盆,大家象征性地问了句:“马龙生发财回来了?”暗地里其实都是一样的想法:肯定酒性还是未改,混不下去了,收拾行当回家蜷缩。酒伯见到本家的邻里,却是很高兴:“回来了!回来了!没发财,没发财!” 他的大哥嫂子念他刚回来,让他先暂时过一两顿,等整理开来了再起锅灶。他巴不得哥嫂的好意,两三顿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揭锅。就这样,他在大哥那又喝醉了,其实他酒量不好,就是爱喝,他的酒性确实一点没有变!晚上,他又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哀嚎,时隔两三年,这样的声音再起响起,大家又不习惯了,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腔调比之前的婉转绵长! 鉴于大家的怨言,他的哥嫂就劝他:“你要戒掉喝酒,去把你的老婆女儿接回来,你这样一人过活,老了你要后悔。”三番五次的喋喋不休了,酒伯似乎是下了决心,决定要戒酒,并去接老婆女儿回来。破例刮干净了一脸的胡渣,洗了一身的邋遢,把房间收拾了干净整齐,然后带了几身破旧衣服去了市城。 大家就猜测:“马龙生这回真改了?”有人不相信:“你当鼻子坎上的饭粒啊,想吃就吃啊?嘴上缝针线都没用,别说改了!”也有人觉得他一个人肯定过的苦了,这回真改过了:“毕竟还是有个像样的家好,说不定这回他真想通了。”这个只有酒伯自己心里最清楚,可能真的是他一个人过怕了,或者说哥嫂的话刺中了他的内心,老来真的无所依。 但是,酒伯还是悲凉地回来了,一路跌跌撞撞,手里还握着一只白酒瓶子,没有哀嚎,泛着一双空洞迷离的眼睛,粗重地喘着气,摇摆回家,也不管邻里的招呼。事后有人说他老婆跟了别人,不愿意再回来了。也有人说,他老婆没跟别人,只是对他绝望了,想自己一个人过。坊间的这些传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酒伯这次带着失望回来的。 如此酒伯又沉沦了,照例又喝上了,借酒浇愁也好,酒性不改也罢。喝醉了仍是痛哭哀嚎,只是这次的声音凄楚情真,没人再说枕边的笑料了,因为大家都有了同情,虽然这一切是他自己造成的,但是总归是凄惨无依的。 之后,邻里做事总会藉着借口找他,变相的接济他。只要有酒,他也热衷着帮衬大家。邻里们为了他好,虽然也会给他喝,也是扣着分量给他。可是靠别人度日,三天五天可以,时日长了谁也不能总是热心肠,他又是实在懒惰了,有事就做,没事就上家串下家,渐渐的大家都疏远他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再受待见,悄无声息地走了,也没人注意到他的来去,只有过了一个来月了,大家才反应:马龙生好像不见了。别人闲聊时问起,他哥嫂才回答,他一个人又出门了,至于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三】 好几年后,大家都陆续从老院落搬离,各自盖了房子。老院落野草四处疯长,我们在老正厅玩耍时,意外看到有个人走了进来,头发长过肩膀,灰白干涩,像粗麻线,一身牛仔衣裤,褪色得连每一片污垢都清晰可见,肩上扛着一个大编织袋,映出来的圆的、方的棱角,大致能猜到里面的物什。 他看到我们高兴极了,问长问短的。我们惊愕地看着他,点头或者摇头,心里猜测着他是谁。当他叫我绰号时,我才反应过来酒伯又回来了,因为我的绰号是他取的。酒伯显然苍老了许多,满脸的风霜依稀还能辨认以前的轮廓,见我们不大理睬,他便扛着物什回到了自己破旧不堪的房屋,步伐显得蹒跚。 之后几天,他一人进出老院落,也没人过问。他知道大家的心没像以前那么热,也不去打搅大家。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又是铁茅头,又是铁镢子,整理出了好几把不伦不类的家伙,长把的,短把的,干什么营生都不像,大家好奇归好奇,却全都不问。直到酒伯撩着个大编织袋出去,回来时里面全是塑料瓶,烂拖鞋,纸皮等等废品,大家才知道他那套家伙敢情是用着捡破烂的,马龙生沦落到捡废品度日了! 他的这套家伙却也合适,有勾的,有刺的,有夹的,还有打狗防身的,一概俱全。他也不要本钱,拾荒的营生,一路走来,能捡的则捡,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有时走远了,也会随处落脚露宿。似乎只有拾荒才是适合他,木匠的手艺早已不再吃香了,有点年纪的他亦无心无力再干其他的营生,日子难以为继。 酒自然成了他不离身的朋友,每次回来,手里必是一瓶白酒,或者在路上喝了一半了,哼着歌摇摇晃晃,离家不远了,就摔下了田坎,疼痛竟也无知无觉,呼呼索性就地睡着了。他也很少管顾自己的干净,个把月清醒的一两天会烧点水洗澡,然后将一堆衣服搬到河里洗,漂两下就挂在河旁的树杈上晾晒。要是天晴,晾上三天五天,他会记得收回去。赶上雨天,淋成了邋遢,他也不要了。他的衣服很多,只要左右邻居不穿了的旧衣服,一并都送给他。 有一点,他这番回来后,再也没借着醉酒半夜嚎叫,半丁点都没有过,安安静静的睡觉。有人说,马龙生估计是被酒闹坏了,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老婆了,也许是真糊涂了。他其实已经多少有点不清楚了,长期一个人的封闭,加上酒精的刺激,他时常会喃喃自语。 上了年纪的人,彼此都知道艰辛不易,哥嫂看他一个人可怜,就找村里给他申请了低保,一个月三百,电费全免。有了生活保障,他的生活算是有点改善了,手头充盈时,会切点卤猪耳朵,就着白酒,也是这么过了。当然他的充盈,不过是多拾获点破烂或者每月政府的补助到手罢了。 【四】 年纪还是将酒伯侵蚀得每况愈下,酒伯不敢远走了,也着实迈不动了,他只能撩着编织袋在村子周边转悠。或是去小学中学旁边的垃圾堆翻找,或者到钢筋厂旁边捡点废铁,拾荒是有一天没一天的过活,他基本上是靠政府的接济了,清苦归清苦,却也从来没有断过酒。 但他难得也有兴起的时候,有回他喝醉了,哼着歌摇晃经过学校后面。正直课间,大家隔着窗户调侃他:“你留着个披肩长头发,感情是老艺术家的行当?”酒伯一兴起,放下用铁镢子撩着的编织袋:“我就是艺术家,我什么都会,我是毛泽东,我是皇帝!”说完竟脱了上衣,露了膀子,拿着铁镢子挥舞。起哄的坏学生一边喝彩,一边抛香烟,每得一根烟,酒伯就卖力的表演一次。 他一生最崇尚的人便是毛泽东,常把赞颂毛主席的话挂在口边。或许经历了他们这般岁月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情结,这样的崇拜是虔诚的,情真意切的,容不得别人反驳。以至于他老了,糊涂了,总自诩自己是真命天子,是皇帝命。他喝醉了,会瞪着迷醉的眼睛,然后一掌迅速推向旁边的杂草,杂草微微颤动,然后他指着草说:“看!这是内功,一般人是不会的,我是皇帝,所以我有别人不会的内功。”或者,他把铁茅头用力投掷出去,铁茅头稳稳钉在了地上,他又豪情万丈的说:“我就是神力的真命天子,真命皇帝!”他总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幻想着自己的身份,不能自拔。 村里若是哪家有结亲生娃的喜事,他随不起礼,便站在人家大门口作揖,满口的吉利话。东家逢喜事也是图个彩头,不会厌恶他的到来,也会高兴的给他装大块小块的,管他吃饱喝足。他一高兴,也会帮东家干些脏乱的活。少些人家不搭理的,他就会生气:“你们看不起我马龙生?皇帝命的人来了,你们凭什么不理我?”东家怕他闹,也会给他送些剩菜剩饭。就这样,他已经算是沦落到半拾荒半乞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