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会以为时间是凝固的。

　　院里的茶梅谢了又开，八仙桌上的茶换上又凉。

　　外边儿的日子永远不太平，可我的小园里永远都是那副样子。茶梅永远开的明媚，桌上的青梅酒永远只有半杯，房里的酸枝雕案上永远摆着一套描绘精致的鼻烟壶，红木箱子里放在最上面的永远是青色的军服，牌匾上头永远是那苍劲的四个字——风月琳琅，还有……我手上带着的也永远是那镂金的细镯子。

　　我试图让时间静止，在那个人离开的那一日静止，仿佛一切还能回到最初，仿佛这十多年的等待不过是几个时辰，他刚喝过的茶还冒着热气，时常摸索的茶杯边缘，连缺口的位置也未曾变过。

　　我坐在藤椅上，慢慢闭上眼睛，左手的指尖有意无意的摩挲着细金镯子上精细的纹路，青梅酒淡淡的醇香缓缓钻进我的气息中，我不太敢睁开眼，害怕好不容易制造的那个人的气息又会消失。于是，我勾起唇角，轻轻的哼着曲儿，《游园惊梦》或者《霸王别姬》，戏词早就有些记不得，但是那咿咿呀呀的调儿却总也忘不了，就像那个人，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也总也忘不了。

　　我摇着头笑了笑，伸手用玉簪子把头发绾上，仰头看了看这四角的天空，准备起身换一杯新的酒，我听到外头似乎有人走路的声音，像是牛皮靴踩在石板上的声音，跫音一深一浅的，然后小院的门便被推开了，茶梅正艳，他疲惫，懈怠，早没了当年让我着迷的那副俊朗模样，他倚在门边，被一片红簇拥着，再见故人，似乎清瘦，似乎沧桑。这么多年，兴许唯一不变的，还是他这样温温的笑容，让人看了去，只觉得心里四平八稳。

　　我站在原处，花色正浓，茶烟尚绿，怔怔的看着我等了这么多年的人，所有的话涌到喉间，只觉得酸涩，却始终无法唤出那个名字：张骥。

　　我叫琳琅。

　　名字是师父给取得。

　　初见师父那天下着小雨，五岁的小丫头穿着捡来的脏绣鞋，踢踢踏踏的走进了那个充满花香的小院，院里的花明艳至极，真正到了血染的意境。而在这花园里坐着的，却是个苍白的男人，他坐在屋檐底下，仰头看着正方的四角天空出神，腿上搁着一柄雕花的烟枪，他的神色太过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那时候，并不明白这天空有什么好看，看来看去似乎也总是那个样子，可是，等到有一天我也像他这样望着天空出神的时候，已经过了很多年。

　　苍白的男人是苏墨麟，京城里曾经红透了天的戏子。那时候我五岁，可我并非无意闯入他的院子，我认得他，认得那院子，住在蓬莱春苑的戏子，苏墨麟。

　　五岁的我蹒跚的走到男人跟前，庄重的跪下，石阶上的雨水湿了我的绸裤，微微有些发凉，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磕了头。“师父。”

　　再抬头的时候看到男人已经微微的笑了，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却遮不住那双漂亮的眸子，简直能把人的魂给勾了去。

　　那双惊艳的眸子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一个沙哑的嗓音唤出了两个字：琳琅。

　　从此，我便叫做琳琅。

　　师父是个温和的人，与其说是温和倒不如说是沉默寡言更为恰切。似乎并不是对人和事宽容的没了脾气，而是眼下的人和事都不值当他有什么脾气。他专注的事情只有望天和拉胡琴。他的身段漂亮的紧，却从不开口唱一句。他要我吊嗓，要我卧鱼，要我金贵自己的嗓子，要我软下浑身的骨头，他知道怎样的音最讨喜，也知道什么样的戏服最合我的身。只是，他关照着我，却从不关照自己。他说要是倒了嗓子，祖师爷给的这碗饭可就没法吃，可他却总是在下雨天坐在屋檐底下，听雨抽大烟。

　　胡同里的女人，总在背后说着师父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传奇。她们往往聚在一起，讲的声情并茂，好似这故事就生生的发生在她们眼前，叙述的过程，也总忘不了那些个套在师父身上的词儿，什么下三滥，下九流，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时候，我总会偷偷的觑着师父的脸色，却总会发现，他把这些个故事听的很认真，脸上也没有半分愠色，直到那女人讲得口干舌燥，抓起热茶灌下一口的时候，师父才会回神，牵着我的手，沙哑的让人难受的声音在胡同里回荡，“琳琅，回家吧。”

　　我开始意识到，师父的身上有些不一样的过往，那是人们通常说的‘风尘’，但师父的眼睛却一直很清澈，干净的没有半点杂尘。

　　顾挽渊总说：“琳琅，你师父分不清戏和命。”

　　小时候我也总懵懵懂懂的听着，含含糊糊的应着。

　　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原来我也分不大清。

　　其实，也不是分不清，只是戏唱的太多，太久，扮演别人的时间太久，就会忘记真正的自己该做什么。

　　“好！！！”灯光耀目，晃得我有些目眩，台下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有些小的得意，不自觉的又去朝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果然，他还在盯着我看。

　　我轻轻移步，慢慢的转了个圈，翘着兰花的指尖似有似无的滑到唇角，我看着他的脸，慢悠悠的念出戏词，仿佛我就是那杜丽娘，而他便是那寻着我的柳郎，蓦然启唇，一笑嫣然。瞅见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才慢慢收住脚下的步子，继续同那台上的小生周旋。

　　台下的掌声和喝彩像是音浪，几乎把我溺死，又在谢幕的时候，激起更大的浪潮。数不清的彩头珍宝扔到台子上，这些个挥金如土的大爷。我低着头，半蹲着身子，盯着大红色的戏服裙摆，忽然，一个小巧的锦盒落到我的裙边，似乎，是从他的方向抛来的。

　　我心下一喜，却又不敢抬头，微微抿了唇，待台下的人渐渐平息，才挪到了后台卸妆去。

　　“苏老板，张爷给咱们小姐送了一套头面。”我看着镜子，听到小三的声音，心下有些欢喜。

　　“哦？哪位张爷？”师父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桌面。

　　“就是那孙师长麾下的上尉，工兵队的统领，张骥，张上尉。”

　　没听见师父的声音，大约是师父点了头，允了他进来吧。

　　“苏老板……”浑厚的声音，透着力量，让人听了心里喜欢的很。

　　“上尉阁下。”师父声音淡淡的。“多谢您捧琳琅的场。”

　　“苏老板哪的话，琳琅姑娘实至名归，嗓子好听人也漂亮，这京城哪个老板官爷不捧姑娘的场，在下也只是同他人一样仰慕姑娘罢了。”这话说的虽是客套，可我却听得笑了开。

　　“苏老板，让在下见琳琅姑娘一面可好？”我一怔，看着脸上卸了一半的妆，赶紧转身掬了把清水洗了脸，理了理弄皱的衣裙，还没等梳理头发，那人便挑了门帘，走了进来。

　　“琳琅？”还没摸到那放在装箧里的玉梳子，那个人便凑了过来。

　　“我还没梳头呢……”我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男人。

　　眉目俊朗，眼含笑意，看着就让人觉得心中安稳，欢喜的不得了。

　　“那……是我扰了琳琅小姐梳妆打扮了？”他撇着嘴笑，拿起我放在镜子前的那个锦盒。

　　“你的？”我瞅着他的脸，问他手中的锦盒。

　　他点了点头，打开盒子，里面搁着一个细金镯子，雕的很是精细，看上去漂亮的很。

　　“喜欢吗？”他笑着看着我，拉过我的右手，把镯子带到我的手上。

　　“喜欢。”

　　“这个呀……可是我娘要留给媳妇的。”他眯起眼睛，笑的有些邪气。只是这话听在我的耳中，就变得重要了很多。

　　那个时候，我笃定的相信，他要娶我，他会娶我，我简直视右手腕上的那个细金镯子为珍宝，为生命。只是后来，我才明白，他会娶的，是那个带着细金镯子的女人，只是这细金镯子并不是给我的。

　　嬉闹了一阵，他便要走，随手打开他先前送的那套行头，挑了支点翠步摇钗在我的发上。

　　“这个真漂亮……”我看着发上那只翠色的蝴蝶步摇，不由的赞叹。

　　“这可是南派师父的手艺，精巧着呢。”他满意的点点头，穿上那青绿色的军服外套。

　　“外边有些冷，你可多穿点……”我起身帮他扣好扣子，瞥了眼窗外。

　　他没有作答，微微颔首，便大步走了出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蓦地想起初见他的情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上尉，只见他迟了堂会的时辰，淡然的从正门走进来，厚底的牛皮靴踩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我被那声音引得回头去看，却正对上他的笑脸，他朝我笑着点头，温暖的像是他身后灿烂的夕阳。他与我认识的那些个当官的都不一样，他没有他们那样难看虚假的笑容，没有一身粗鄙铜臭的气息，他不会挥金如土，不会随意的暴怒，他有温和的笑容，有让人觉得踏实的胸膛，他身上还有让人觉得和煦的，淡淡的佛手香。他在人潮拥挤的庙会上把狐狸的面具带在我的脸上，他在城郊的暖风里握住我的手，带我牵引着越飞越高的纸鸢，他在人声鼎沸的台下打着节拍默默的注视我的脸，他在刚刚，把一只细金镯子带在我的手上。我低头看那镯子，它在我的手上发出淡淡的光芒，从那个时候开始，它就已经把我牢牢的箍住了，我会无处可逃，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

　　“琳琅……那人是谁？”温润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惊得我浑身一抖。

　　“顾先生？”我回过头，看见顾挽渊一身玄色长袍立在门边。

　　“呵呵。这么怕我？”顾挽渊脸上有些无奈，歪着头看我。

　　“先生哪儿的话……刚才那人是张上尉。”我朝着顾挽渊走过去，为他理了理衣服。

　　“哦？上尉？何时认识的？”顾挽渊盯着我头上的步摇，随口问。

　　“三个月前，孙师长的堂会上。”我拉着他走进里屋，如实答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