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静静坐在小河边,身边是一盆洗净的衣服。 她歪着头,细细地用一把牛角梳子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明媚的阳光里,她的头发似乎映照了太阳的温度,虽然没有变成灿灿的金黄,却蒙上一层温暖闪耀的银白,远远的晶莹了河边伫立许久的李叶的眼睛。 河边的树经不起三月东风的逗弄,一树树泛滥起桃花的粉红,桃花的芬芳。这种熟悉的景象和桃花美丽的脸庞结合在一起,让李叶泛起了熟悉已极的感觉。 那是去年,踏春的人儿在城郊走来走去。踩破青草宁静沾染花香的马蹄得得地想着,在细软的草地上温柔而熨帖。风细细的,把春天所有的气息弥散成红尘万丈的罗网,想要把所有年轻灵动的身子全都打尽,一个都不要留下。 李叶就在一所小院前和桃花相遇。 递过一杯泉水的桃花羞涩地垂下头,那瀑布般的青丝无声地在阳光花香中倾泻而下,似乎马上就会击撞上某一块无形的石头尖角,把迸射而出的水花打在李叶脸上,身上。 李叶突然就感觉自己全身湿的不行了,已经被很深的海水完全浸透,完全淹没。似乎再也无法浮出水面,轻松地透上几口气,找回自己轻挥折扇,七步赋诗的自信来。 门前几株桃花开着正好,铺着锦垫子的石墩子上是半幅没有绣好的图案,上面也有几朵美丽娇艳的桃花。 桃花依旧低着头,双手绞弄着裙裾的衣角,但却偷偷地偶尔偷看一眼这个美玉样的英俊书生。看一眼,脸颊就红上一分,再看一眼,脸颊就热热的盛开得不行了。 李叶试着和桃花聊天,一边聊着一边看春风中灿烂得过分的桃树,看羞羞答答的姑娘脸上的那两朵红晕得恰到好处的桃花。 那一天,李叶折腾了桃花三次,连饮了三杯。 第一杯,是清泉,滋润了李叶的干渴; 第二杯,是清茶,拂去了李叶的汗水; 第三杯,是糖水,甜蜜了李叶的笑容。 三杯茶就会是一生吗? 真的可以在以后的一次次流连不舍中串连起男人远来的脚印,然后真的能够牵起另一串脚印,一同离开掩映在桃树青草间的小院吗? 当李叶第一次离开小院时,夕阳渐渐西下,他带着一句刹那间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一同离去,只留下桃花树下的桃花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是那半幅没有绣好的桃花。 二 “小姐,老爷又催你回城了!” 冬去春来,又一次桃花盛开的季节到了。 北归的大雁脚上没有系着书信,所以每一只都身影轻盈,排成熟悉的一字或者人字从头上飞过。偶尔留下几声喜悦的清亮,在高高的清澈的天河上婉转着。 桃花放下梳子,两只素白的手掌在头后挽了挽,就挽出了说不出的清爽俏丽。 她小巧的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回,告诉李管家,我身子还是不好,过几个月再回去!” 小丫头有点焦虑,说道: “大夫人这次很生气,说要是再不回去,你就不用再回了,赵家是死是活就由他去吧,你就不用在理会了!” 桃花低下头,在桃花灿灿的阴影里突然哭了。 小丫头离开后,李叶坐在了桃花身旁。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然后桃花就把头枕在男人的肩膀上开始啜泣,李叶想不出什么桃花能接受的主意,于是也跟着流泪。 河边的水波依旧潺潺地流淌着,两个人的倒影铺在微微波澜的水面上,依稀可以看见串串清亮的泪水连成线似的倾泻着,只不过是从下向上,改变了方向。 三 坐在花轿里,桃花没有流一滴眼泪! 新婚破瓜时分,桃花咬着被角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当大太太用锋利的银簪子在她娇嫩的大腿里侧发泄无尽愤恨时,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偶尔,那个四十多岁被他唤作老爷的男人会疼爱地抱着她,戏谑地问: “桃花,你就是个玻璃雕刻的小人儿,不会笑也不会哭,就透明一般的好看。你说吧,我是不是要学点燃漫天烽火的周幽王才能博得你的一笑?” 坐在男人腿上的桃花脸上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她想了想,认真的对老爷说: “家门不幸,生意说垮就垮了。不然我怎么会给人当妾做小?这个样子了,我已经不会哭了,怎么还会笑得出来?” 男人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是把桃花拥得更紧些,生怕迎着秋月的窗子里突然涌来一股清风,把越来越单薄的桃花从怀中扯起,直接卷送到桂花树影隐隐约约的月亮里。 当老爷狠狠申斥大太太不惜以写休书威胁才赢得无边平静的桃花偶尔翻开宋词时,她突然伏在锦缎的被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翻开的中华书局的横版书上仅仅是几行菲薄的文字,桃花再次诵读却被它们一下子就弄得死去活来。 ……错措错, ……莫莫莫! 四 枪声连绵不断地在身后不远处爆竹一样连绵不绝,抱着一个小包裹的桃花踉踉跄跄地只知道跟着人群走。到底要去哪儿,到底要干什么,到底会遇到谁,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老爷不可能再回来了,几个背着大枪的日本兵蛮横地别着他的胳膊带走了他。 前一天晚上,全家都被打发走后,那个男人最后一次温存地抱着桃花,一起喝着外国买来的血浆一样的葡萄酒,一边浅吟低唱。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男人有些落寞,有些不甘,更有些沮丧。 “桃花,明天一早,你就带着我给你的这些物件走吧!出了门,再也别回头了,要好好对待自己。想来这些年你没有哭过,也不会为我哭,那就不悲不喜地活下去吧!” 他一仰头,喝光了高脚杯里的液体,然后,然后桃花就给他倒上一杯。 这个叫老爷的男人世代清贵,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一直在城市里做参议,在乱世风云中,他也不过是一株强壮点的小树而已,真正的大风来了,他注定无法移开根系,只能倔强地等待折断的那一天。 桃花眼睛红了,但依然无法落泪。 她紧紧抱着男人,似乎要把自己融进男人的身体,或者留住眼前人,把他融进自己渐渐温暖怀抱。 男人笑了,小意地捏捏桃花的鼻子,一饮而尽。 第二天一早,桃花离开了。 她躲在对面的槐树下,看着男人被如狼似虎的日本人抓走,看着他被强迫低下的头颅努力地向上挺着的,那春风中充血的熟悉的面容和温和的眼睛。 那个男人直到消失在桃花视线里,也没有说一句话,骂上一句什么,他只是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温雅倔强,像他手里经常把玩的那块玉质的石头,不肯冷冽也不肯改变自己的坚硬。 看着看着,桃花就蹲下了身子,把依旧青丝光亮的头埋在双腿间,耸动着肩膀哭了起来。 这是桃花这一辈子第一次为了这个男人而哭。 五 桃花走在人群中,就像那个时代所有走在人群中的女人一样。 她全身僵硬,双腿发软,早就没有了力气,好像只挣扎在一口气上,不肯轻易地对自己说:我不要再走了,我不要再活了,就坐下来吧,被人一枪打死,从此再不用一次次饮下心底的苦酒,再不用想着用一些蝇头小楷写着什么心事。就死去吧! 但桃花真的没有放弃,依旧向前走。 她踏过无数道路,遇到很多人。 她在人贩子手中陷落过,在逃亡的路上像春末桃花一样凋谢了颜色,她嫁给过大兵,她遇到了好心的农夫,她生过冰雪可爱的孩子,她离开过被大风吹落茅草的山居。 桃花经不得太大的风,总会落英缤纷,满地悲凉。 桃花最后在一个小村子最后扎下了根。 她学会了织布,插秧,她会用破烂缺口的菜刀疯狂地剁碎小山似的野菜,大锅煮熟了去喂猪。她会呼噜噜地喝着大海碗里的烂菜粥,增添下地干活,咬牙生一群孩子的力气。她会当着人面解开衫子捧起奶子喂孩子,她会很多曾经以为今生永远不能学会的事情,除了笑。 几十年后,一个大领导视察,在小村里看到了赵桃花。他很费力地辨认许多,最后叹了一口气,和她握握手,嘴上说:桃花同志,我们还是老乡呢!心里却无限感慨,那几年,那一生难以忘怀的灿烂桃花就这样的凋谢在世界的风雨中了? 又过了若干年,桃花搬进了城里,成为楼道里忙忙碌碌的老太太。 有一天,孙女放学了,吃了奶奶做的一顿好菜。吃完了,为了表示内心的喜悦,高中少女就唱起一首很流行的歌: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经事的我,滚滚红尘中……” “来易来,去难去……” 桃花老太起初没太注意,听着听着就入了神,发了会儿愣。她突然问道: “可心儿,你唱的是啥歌啊?” “三毛写的《滚滚红尘》,一个电影的主题曲!” “哦,滚滚红尘啊?滚滚红尘!”桃花老太嘴里念叨着。眼光时而柔和时而混沌。最后,她竟然恶狠狠地咬着牙,对着孙女走后空荡荡的房间低吼了一声: 滚!滚!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