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都到家了,你怎么不把车直接开到家里?” 金波抚着副驾座圆圆光溜溜的头皮说:“儿子,我们得再等一会,等家门口那些黑头狗走掉才能回家。” 圆圆放眼望去,家门口守着数十个人,没有狗。 “爸爸,他们怎么总是蹲在我家门口,咱是不是欠他们钱了?” 没有,没有。金波赶紧否认:“他们都是些赖皮,是村里最坏的人,咱欠什么人的钱都行,就是不能欠他们的,儿子,等你长大了,千万千万不能和那样的人一搭里搅和。” “败兴得很!”金波强调。 “黑头狗”们于烈日下三三两两地蹲在金波家门口,他们见天都要上门讨要上一年猴头果的货款,不达目的不甘休的架势。黑头丛里有一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没有随大伙钻进树阴里,而是倚在金波家的绿漆大门上,直接与太阳对峙。很是显眼,看得金波心惊。都是庄前庄后的乡亲,他们的难处他知道,自己的苦衷他们不了解。他也想早点把钱还给他们,落一个清明瓦亮的好声誉。可是没有办法,他还得硬着心肠做些日子“老赖”。 金波从前在村里可是一个叫得响的“信誉人”,借了人钱物,说是初一还,决不拖到初二,答应人家的事,自己再有多么紧急的营生,也要先把别人的事处理了。可是现在,情况有变,他成了村里最不受待见的“老赖”,生生把上一年的猴头果货款拖到如今。这种情况,就是在整个盛产猴头果的诵经山区,也属罕见。金波无奈,只能陪上笑脸,信誓旦旦地给大家许下一个还钱的日期,到时又拿不出钱,只好把还钱的日子再往后拖一拖:“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这可是数十万呢,大叔大爷兄弟姊妹们,我金波是个吃人饭干人事的,只要我还活在这个村里,一定少不了大家的,就请再宽限几天吧。”金波不是英雄汉,就是勉强能算,也早给放翻。四十万! “等我缓过气来,一定马上还大家的果子钱。”金波保证:“一分不少。” 诵经山常年干旱,万物萧条,经济水平十分有限。近年因种植猴头果,声名远播,群众的生活质量也跟着大为改观,银行有存款,出门就坐车,有人甚至在城里买了房,村里城里两头跑。此果诵经山独有,个大肉厚,营养丰富,形貌却极为丑陋,像极一个个长瘪了的猴头,因此得名。现在,猴头果成了整个诵经山最重要的生活内容,人们张嘴必说猴头果,出门必做和猴头果有关的事。如果抽掉猴头果,诵经山将成一片空白,山不像山,人不像人。 在代办猴头果之前,金波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经手猴头果的代办以后,金波就成了一个无利不往的商人。但金波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那样一个人,并无变化。金波平常快快乐乐,好像是个没有忧愁的人。其实不,他烦心事多着呢,他的快乐是装给别人看的,那些不顺心的事拧成疙瘩被他生生咽进肚子里,自己消化。金波所有的烦心事归结起来,就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儿子。在儿子之前,他和老婆通力合作,一气生产了四个女儿,如今四个女儿站在一起,已成一处“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靓丽风景。金波的代办做得风生水起,自家的猴头果也经营得有模有样,光阴眼见着在村里扶摇直上。但没有儿子,一切归零,挣再大的家业也是扯淡。金波为这事愁得经常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人前人后也觉得短了半截。金波不怕“绝后”,他怕因没有儿子在别人面前显出“短”来——你看么,房前屋后,谁个没个儿子?独眼小强整天流着哈喇子,也没耽误他把儿子生下来;村前张登科的那个羊角风儿子,打光棍打了三十多年,谁想后来竟然找了个干攒的小寡妇,第二年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紧邻许大旺本来有两个儿子,竟还不知足,说什么丫头大了知道心疼人,决心再要个女儿,却不料,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许大旺愁得直呻唤,哼!狗日的是烧心得不成;最可气的是已经儿孙满堂的周学章老汉,老婆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老汉不知从哪又领来一个灰不溜秋的老女人,据说已经年过五十了,就是这样两个老棒子,一年后奇迹般地折腾出一个儿子,儿子也就得了,还心疼得不成成。凭什么他们都有儿子,独独自己没有?金波恶狠狠地想。 随着年纪的不断增大,自家生儿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要儿子的想法,却水涨船高,越来越强烈了。 在生完第四个丫头后,老婆就做了绝育手术,自家生儿子的愿望基本落空。但金波不死心,老婆可以不生,儿子必须得有!金波不顾老婆的反对,决定抱养一个儿子。 可是抱养一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抱养一个儿子更是难上加难。 金波四处打听可以抱养的男孩,这事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打问的过程因此显得鬼鬼祟祟。如此折腾了两三年,金波仍旧没有一个儿子入帐。在村里,金波有个真正的“发小儿”,他叫刘其中,金波遇事总喜欢找他拿主意,刘其中也从不藏着掖着,无论好点子还是馊主意,总是无私地提供给金波。 “没想到抱个娃娃这么难肠!”金波感叹。 “现在人生得少,日子过得也好,没人愿意费劲巴火地生个儿子再送给别人!”刘其中帮他分析。 金波绝望,失神望着公路上一大群散学回家的学生娃,脸痛苦的扭曲着。公路上的学生娃不知道金波的痛苦,快快乐乐地追打、嬉闹。 “其实呢,抱养一个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关键看你的路子走得对不对。”顿了顿,刘其中又说:“你想嘛,现在农村家庭基本都是生一个两个小孩,很少有人愿意多生,你只在这周围打转转能打问出个结果?” 淤积在心头的心事在脸上左冲右突,金波感到自己脸上疙疙瘩瘩很不像样。但他顾不了这些,热急巴火地追问好友,那该怎么办? “医院里倒是有不少孩子,你应该在那个地方琢磨琢磨。”刘其中点到即至,再不多说一字。 医院里果然有很多孩子,男的,女的,丑的,俊的,壮实的,瘦弱的……各种体相的都有,看着让人眼馋。这些孩子有的躺在病床上,有的偎在母亲的臂弯里,更多的还住在母亲的便便大腹里,无惧风雨。无论他们眉头紧锁还是喜笑颜开,金波都觉得很生动,很招人喜欢,特别是那些“带把儿”的男孩子。可惜没有一个属于自己,金波愁肠。 金波在医院转悠了三天,眼馋了三天,同时也绝望了三天。男娃儿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他们偏偏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偷又偷不得,抢又抢不成。但金波确信他会有儿子。“必须的!” 儿子就是他的天就是他生命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刘其中说得不错,医院确实有许多“儿子”,可那都是别人的,他没有办法把他们转化为自己的。简直要命! 三天里,金波脸也不洗头也不梳,他痛苦而又焦急地思谋着盘弄儿子的办法,但是不等着手实施计划,他又很快把自己给否定掉了。他只能看着那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儿降生,看着生了病被自己的亲人带来又带去男娃儿一个接一个走掉。那些男孩,还没来得及在他脑袋里多住一会,就像那长着翅膀的天使,一个接一个地飞走了,连个泡影也没有了。 绝望了!金波想暂时放弃医院这根稻草,他打算回去请教刘其中,讨一个简单易行的得到儿子的办法。但是他又舍不得立刻离开医院这个有很多别人的儿子,也让他保有要一个儿子的希望的地方。决意要走的时候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医院转了个遍,看了个遍。 住院部后面有一大片空地,植有大量齐腰深的花木,甬道错综复杂,有如迷宫。花木用水泥护栏圈起来,两旁随意搁置一些木椅或石凳,供病人和家属小憩、闲坐。金波每天都会来这逗留一会,一面大口呼吸清新的花木气息,一面思谋盘弄儿子的方法,还要贼不溜的,观察来这闲坐、玩耍的那些男娃。那些娃娃喜欢在甬道里追打、嬉闹,冷不丁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会从身边呼啸而过,不待看仔细,连个影子也没有了。金波想,如果把自己一米七五的身子扔进这片花木里,照样找不到。 此刻,金波一蹦老高,跳上水泥护栏,极目望着这片时有“儿子”出没的神地。可是很奇怪,真的要走了,金波的这一小小心愿也没法满足。林地静谧,只有一丝儿风轻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儿子”。神地不神。金波失望的跳下护栏,转身欲走。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自己的脚,低头一看,是一个脏污不堪的孩子,他正抱住同样脏污不堪的金波的腿叫爸爸呢。孩子叫圆圆,人长得喜庆,小嘴也滑溜,父母带他来医院看病,却因付不起费用狠心扔下他跑了。 金波相信,这个圆圆是上天专意派给他的儿子,是他能捞到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当他把孩子带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就感到孩子有点异样,浑身颤抖,萎靡得没一点精神。他不得不把孩子再次送回医院,检查的结果叫他大吃一惊,孩子病得不轻。 其时猴头果款项已全部到位,金波自信能治得好圆圆,自信能拿得起全部费用。为方便给圆圆看病,也为了伺候四个女儿上学,金波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每次带圆圆上医院,金波都会得意地拍着新买的轿车说:“儿子,别担心,爸有钱,一定能给你看好病!” 圆圆的治疗费用大得吓人,见天就得交一次钱。一趟趟放疗、化疗下来,金波手里的现金倏忽间就给蒸发掉了。这还远远不够,他不得不一次次从银行取款,找人告借。而这些钱,似乎也不能保证把圆圆的病治好。圆圆的情况虽有好转,但他的头发早已相继离开了头皮,还时不时的得上医院复查、治疗。但金波不愁,他现在是有儿子的人了,钱没有了可以再挣,儿子没有了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偏就在这样的时候,村里风传金波在城里买了车买了房,卷走大家的猴头果钱逍遥地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于是追讨猴头果钱的电话接连打进来,金波总是以果商还未付款为由支吾开。后来追得急了,他不得不开车回家“给大家一个答复”。 还没等金波回村,消息早已传开。所有还没使上果子钱的果农都撵了来,黑压压一片蹲守在金波家的大门口。这个情景金波早已料到,也做足了心理准备。躲不是办法,只能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