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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从何时起，在古悦工作的鱼米之乡，人们习惯把一个单位的头，无论是大牛头，还是小鸡头，皆恭称为一把手。一把手后面的副职呢，也依次称为二把手、三把手……把把手。

　　我是一把手。

　　每当山河镇古悦站长张开嘴巴，露出黑牙，边吸着烟，边吐出这句口头禅时，背地里就有人讥笑他。你这个一把手，算个屌？世上多于牛毛。40多岁的人了，才当了个牛毛官儿，亏你还常挂在嘴边。

　　古悦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这叫宁做鸡口，无为牛后，懂么？在他看来，人的身上，有两个大点儿的排气孔，有的习惯于出气，有的则喜欢放屁，爱咋就咋的，谁也管不着。

　　说起这句口头禅，他的同事们和熟知他的人，就忘不了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这位刚从李场乡提拔、新调来的一把手站长，在隆兴河村召开棉花移栽现场会上，就一把火烧到镇委一把手书记眉尖上。

　　那天是周六，也是镇委一把手书记的牛年生日。本可以借坡下驴在家休天假的，不凑巧的是镇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安排了个会议。去吧，他于心不爽，妻子也在家反复的唠叨。不去吧？过生日的事又不好意思对同僚张口，作为镇里的一把手，还担心别人指责他不重视农业。去还是得去哟，去了早点儿回来吃顿爱人专做生日酒。他这样温馨的想着，不知不觉地迎着明媚的春光，驱车来到镇南七公里外的隆兴河村，自始自终参加并领导了那场会议。几十号人参观完百亩棉花移栽现场，便被组织到事先布置好的会场，聆听镇领导们指示一番。

　　会场布置得有些简陋。隆兴河村的干部们在村小学校园里，为会议只准备了高桌子、低条凳，烧了开水，备有凉茶，用于领导们作指示的麦克风也搬到了桌子上。当与会人员像一条龙似的涌进会场时，周围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拄着拐杖叭着叶子烟的老爷爷，有怀抱或手牵着小孙子的老奶奶，有在附近麦子田移栽棉花苗子，从此路过的叔叔、阿姨们，还有淘气的小伢子们也在树下抽着得罗、玩着玻璃珠子、捉着迷藏。一棵歪把子柳树正好长在校园一角，在不高不矮的树丫子上，架着一只银灰色的大喇叭，不时适地从他嘴里传来耳熟能详的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哪料，书记作指示时，竟与古悦站长话不投机，说起一段对口相声来。这个相声段子，至今想起，仍让人忍俊不禁。

　　棉花想高产，早发是关键。这一点，与治妇女大肚子病的计划生育恰恰相反。轮到镇委一把手最后作指示时，书记张口就直入主题，也不忘两种生产（即农业、计划生育）一起抓。他觉得这样讲，既生动、诙谐，又凸显自己不仅是个帅才，也是个懂行的一把好手。讲到这里，他故意打住，抬头看哈听会者，均在专注听会木有打瞌睡的。还有人勾着头，不停地用手中笔，沙沙沙的往本子上写着；围观的人觉得书记讲得好笑，老爷爷笑得翘起了胡须，老奶奶的笑声惊醒了怀中熟睡的胖小子，中年男女们则担心笑出声捂起了嘴巴，不由得他内生喜悦。

　　棉花现场会嘛，就不扯男人女人的事了。我今天就专讲讲棉花。棉花如何早栽促早发呢？这是我镇当前现实而又紧迫的问题。听到一把手书记讲到这里，对面而坐的古悦站长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像伢子们抽打的得罗，在凳子上挪过去，扭过来，碾得凳子吱吱作响。

　　那年月，在平常人眼里，按说，有一把手书记亲临会议，讲讲分管的工作，那是领导重视、瞧得起、看得上，说明分管领导有地位。一个镇政府，上有千条线，下也分有好几个摊子。好多人都巴不得请上一把手书记来坐阵。今天，书记不请自来，有这样的好事，喜事，骄傲都来不及，哪有心存不安的？而在古悦看来，论农业技术，他是班科出身，拿他的话说，是镇里正统的、唯一的棉花专家，而且是全县有名专家的专家。他常吹嘘说，他是投错了胎，如是学医学专业，像他这样的专家，连挂号都得排队限号子了。不信，他口袋里有大把名片为证：什么中南五省棉花协会会员，什么湖北省棉花协会理事呀，还有高级农艺师的头衔等等。即使县局的几位棉花专家，他古悦也不承放在眼里。要说论棉花，不说谈早栽早发，就是讲它一生规律、载培要点、何时现蕾、何时开花、何时结铃，他闭上眼睛也可讲它三天三夜，决不会炒现饭。他才是镇里最有权威、最有资格、最有发言权的财神爷（当地人对农技员的爱称）。可一把手书记这个外行充内行，视若无睹他的存在，显然是不尊重他。不尊重他，就是不尊重科技、不注重人才。还打肿脸来充胖子，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这不是给他新来的农技一把手站长，难堪么？

　　古悦的这些想法，一把手书记又不是钻进肚子里的回虫，哪能知晓呢？也许是一把手书记觉得古悦站长刚来，镇情、民俗不太熟悉；也许是为缩短会议时间，书记一瓢水舀了就舀了，何必瞎子点灯多此一举？只听他继续说道：棉花早发的标志是：伏前桃报晓、伏桃满腰、秋桃盖顶。这叫棉花“三桃”。古站长，你是农技专家，你说说，我讲的对否？

　　不对。

　　本是一句相互抬举或上下互动的话语，却被古悦硬性顶了回来。整个会场就像平静的水塘里扔进一块砖，立起波澜。一双双目光，立刻聚焦在这位个头不高，似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子身上。就是这位张嘴就露出黑牙的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镇里一把手书记？是不是喝多了早酒、吃错了药？会场上的人们你问问他，他问问你，才确认这位头戴草帽，衣着平平，嘴上刁着一支烟的人，就是新来的农技站古站长。

　　怎么不对？一把手书记不悦，又不便发火，强压心中不满，大声质问道。

　　称棉花“三桃”不科学，应称“三铃”。

　　三菱？我只知有个三菱牌汽车，没听湖北农学院的哪个教授说棉花“三桃”为“三铃”的。书记曾在农学院短期培训过，话也讲得理直气壮。

　　称桃是土语，棉花是农作物又不是树，应称铃才规范。不然，哪有棉铃虫之说？

　　他的话，说得全场人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是周围看笑话的人越聚越多。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古悦站长，听你高见，桃是铃，铃也是桃。不然，哪有棉花桃子张口白之说？称棉铃、棉桃都可以嘛，好比称你古站长、古专家，都是你古悦，哪有对错之分？一把手书记虽在反问，但语调很低沉，语气也较温和。显然，他是想借梯下楼，以免在下属面前争些无足轻重芝麻事，有失他一把手书记的尊严。

　　科学就是科学，不对不能说成对。您是行政一把手，全镇的行政事务皆听您的，您说了算。要明白，我也是镇里的一把手！话音落，全场哄然大笑。古悦不理会，继续说，大家不要笑嘛，我是专管全镇农技推广的专家、站长，当然也是一把手呀，与您只是分工不同。既然是一把手，全镇的农业科技事务，必须归我管，得由我讲，听我的，是我说了算……

　　会场上的人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捧腹大笑。

　　一把手书记听他越说越邪乎，好端端的一场会，被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咬金搅黄了。与会人哪知，一把手书记的爱人在家里忙着生日酒，正等着他回家共饮。此时，他哪还有心情呢。

　　2

　　提起古悦任这牛毛官儿，还是颇费周折的。

　　春节刚过，年味仍浓。机关会议室里，空调机早已转动，灯火显得格外明亮。县农业局七八个班子成员围坐在椭圆桌前，一边嗑着瓜子儿，呷着浓香的碧螺春茶，一边磨磨蹭蹭地研究几个基层单位负责人调整事项。

　　研究去，议过来，在古悦任职的问题上卡壳了。

　　常务局长刚被县委指定代理一把手，会议由他主持。常务局长说，古悦从市农校毕业后，分别在全县七八个基层站工作近二十年，任副站长已多年，又有农艺师……

　　A副局长插话说，你说的不太准确吧？这里有张名片，你们看，上面白底黑字显示，他可是高级职称哟。说完，将手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递给身旁人。

　　他是高级农艺师？每顿饮酒两盅，每天吸烟三包，每晚搓麻将四个风。称他高级喝酒师、吸烟师、麻将师还差不多哟。

　　他说话做事不知哪句哪件是真的。称他高级野白师，日白佬更确切。

　　常务局长听了同僚们玩笑话，并没在意或回应什么。只是笑了笑。继续说，根据年前我和邹主席赴李场乡农技站考核、推荐的情况，全站19人到会，一致推荐重用古悦同志。应该说，他身上有许多毛病，也有很多长处。用其所长，是我们局党委一贯倡导的用人原则。邹主席，你是协管政工的，又是这次考核人之一，你来补充说说。

　　邹主席年近半百，算是农业系统的老农技了。早年，曾先后任过李场、山河农技站负责人，对全县其它站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对这两个站的人和事，有着别人没有的情感。单说山河站吧，那里的住宿楼、办公设施、河上拱桥、渔池、菜地，有他洒下的汗水；那四周和住宿楼前的一排排粗壮、挺拔、翠绿的水杉树，是他当年带领干部职工亲手栽下的。他记得，长在渔池旁那棵香樟树，栽后第二年春天，只长出几片新叶，瘦弱不堪。如今，高数丈，四季常青，大水桶粗的主杆支撑着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打眼望去，就像这偌大院子里的一把伞。邹主席每次路过，或来站里办事，都要跨过小河拱桥，来到这个院落里走上几圈，他像关爱自己的孩子，摸摸这株，抱抱那棵。每次都感觉这片树长高了，增粗了，鸟儿多了，不是这棵在向他招手，就是那棵在远处朝他点头微笑。有年夏天，他路过这里，院子里鸟语花香，荫凉气爽，那种感觉真让他骄傲和流年忘返。

　　树是逐年长成大树了，可站里四周的院墙却早已残缺不全，陈旧的红砖长满了青苔，七零八落横在草丛中；年久失修的办公、住宿楼和那河边的小桥跟他一样，逐年老去。有人多年前就用四句顺口溜形容住宿楼的现状：外面下雨楼内滴，顶层不漏底层漏，有沟不流水，无沟水长流。要不是还拥有那片遮天蔽日的翠绿遮掩，恐怕谁也不敢相信，这里，还是一家单位。更不敢相信，这里，就是用国家商品粮基地建设的巨资，建起的乡镇农技站和试验基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