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跃进桥位于县城的北门,距北门三百来米。桥下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向北蜿蜒数百里,是当时乡下通向小县城的水上交通要道。很多年以前,叶巴的母亲就是从这条河里坐船嫁入城里的。那天,清凌凌的河水,褐油油的乌篷船,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穿着红衣衫,裹着红绣花鞋的小脚,颤巍巍的踏上青石板,在吹吹打打中,款款坐进桥头的花轿。这色彩明丽的画面,已湮灭在桥下的河水里,被岁月隐藏。
后来,西门渊建闸,引渡长江水,疏通跃进桥南面,跃进桥由一座单纯的桥,兼变成闸。那块青石板被谁舍不得丢弃,抬高数米,成了桥边的一个小平台。每年讯期,汹涌的长江水通过跃进桥,沿河床北向,进入渠渠沟沟,养育了鱼米之乡。长江水携泥带沙,使得原本清澈晶莹的河水变得浑浊凝重,河床越来越浅,越来越灰。再后来,长江截流,跃进桥下的河流也就彻底流不动了。
现在,跃进桥作为桥的的功能已经萎缩,萎缩成一条纯粹的路,这条路随着城市的扩建,越来越重要。政府决定要重修跃进桥,把原来的桥面扩大三倍,使它成为最现代化的交通要道。
这天,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红光满面的走进跃进桥。进到桥头,看到赵爹的小百货摊子,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皱了皱眉头,生气地说:怎么老说不听?摆摆摆,本来就窄的桥面,怎么走啊?说着,脚一伸。色彩斑斓的小百货摊子原本就拼接松散,碰不得的,这下花开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洒落一地,其中几个圆滚滚的针线盒,顺势滚到了叶巴的脚边。
叶巴正低头洗荸荠,她把洗好的荸荠从水桶里捧到一个大脚盆里,水淋淋的荸荠圆滚滚,亮晶晶,像一颗颗暗红的玛瑙,更像一只只湿漉漉的眼睛。叶巴用湿漉漉的手捡起那几个针线盒,放在身后的小墩子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个穿制服的人,转过头去高声喊道:卖荸荠啊,新鲜的荸荠又脆又甜,不好吃不要钱。她的声音尖锐高亢,干脆脆的,像突然吹起的冲锋号。制服有点恼怒,他的脸红了,不过没有发着,而是冷笑着说:你们喊吧喊吧,这桥马上要拆了,看你们到时摆到哪里去?边说边随着领导向前走去。
不远处,几个小摊小贩的人,急忙收了家什,挑的挑担,推的推车,像鸟样四处逃散。
赵爹捡起地上的东西,重新摆好。他走到叶巴这头:你听到没有?这桥要拆了重修哩,终于要修了。说罢轻轻叹息了一声。
叶巴已停止了喊叫,正在摆弄她的水果摊。水果摊除了荸荠,还有金黄的桔子,粉色的苹果,红彤彤的柿子,都是圆鼓鼓的。特别是那红柿子,像婴儿的脸又光滑又粉鼓,似乎要随时撑破皮肤流出蜜汁来,很是惹人喜爱。叶巴抬头看着桥边的青石板,温柔地说:你叹么子气?修了桥,路面更宽,是不是更好摆摊子的?
赵爹不知她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青石板说。总之是摇摇头:电视上天天讲,城市要规划规划。只怕到时候,把我们从这里规划了。叶巴转过头,语气坚决的说:到啥时候,他们也不能把我从这规划走。我在这守十几年了,白守的?。
赵爹说:是啊,日子真快!我们在这摆摊都摆了十几年了。
叶巴站起身来,把一桶洗脏的水从桥边的下水沟倒了进去,那水进不了下水沟,就从桥边那青石板上哗哗啦啦像一道黑色的瀑布,一头扎进干枯的河床里,河底那条呆滞郁长的黑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水珠惊扰得皱了几下面皮,就波澜不惊了。
叶巴看着那水掉进河里,河里干枯的河床一如她那干皱的面容,那灰不溜秋的淤泥有如她灰白相间的头发,还有那波澜不惊的黑带子。她的日子本来也像这黑带子,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应该波澜不惊了。可此刻她的心有些波浪起伏,因为要修桥了。
按说这桥也是要修了,这些年,车来人往,两边的路早就坑坑洼洼。逢到下雨天,一坑一坑的积水,让过往的人都跳着走。车跳不动,直通通路过水里,再漂亮都要裹半身泥巴酱。叶巴和赵爹在桥头,就时常做些填填补补,垫砖搭桥的事。只是要修就要拆,拆岂不是要锤断那块青石板?想到这儿,叶巴干枯的眼睛就像盆里刚洗的荸荠水雾蒙蒙。
赵爹看着叶巴站在桥边,一动不动,知道她又在想心事了。他走过来,提起捅,向桥西头的一户人家走去,只见他提着满满一桶水从那人家家里走出来,走几步,歇几步,等他把水放在叶巴的摊子旁边,已是有些气喘了。他看叶巴还在桥边,就高声喊道:小百货啊!新鲜的水果啊!快来买买啊!来、来、来迟了,水果就不、不新鲜了啊。到底上了年纪,中气不足。他的喊叫声被桥洞钻出来的秋风拉扯得嘶哑,枯燥,断断续续,就像家里那台卡壳的旧电视。
(二)
距桥向西不远,有一栋已经很旧了的两层小楼房,是赵爹的家。赵爹的老伴许奶奶正在厨房忙碌,孙子赵勇端着一碗饭在看电视。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眉眼很像赵爹,但个子比赵爹高半头,很帅气。他正看中央三台的星光大道,毕姥爷正在“五。四。三。二。……”一还没出口,电视卡了壳,赵勇关了开,开了关,电视机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一片雪花点。赵勇气得一拳捣下去,电视机好了,他咧开嘴笑起来,正笑得起劲,“啪”的一声,电视又息了,再调,还是一片雪花和吱吱的声音。
许奶奶从厨房里出来,捧着一个铁饭盒,看赵勇气歪了脸,说:你捣鼓它干吗?揪心。赵勇说:这么揪心,换台新的吧。许奶奶说:你出钱啊。赵勇说:当然我出,下午就换台新的。
许奶奶连忙摆手:别,别,别。换了也没人看。你爷爷一天到晚守在桥头,你一走,我一个人。我一看电视就打瞌睡,还不如出去打麻将。赵勇问:那晚上呢?许奶奶摇头:你爷爷白天在桥上吵了一天,晚上听不得一丁点吵,我哪敢开电视。开了我也是打瞌睡。赵勇无奈地说:您总有无聊的时候把。许奶奶说:实在无聊了,我就打开电视,它闹脾气时嘎吱嘎吱的,还真像你爷爷在桥头的叫卖,我听听也就不无聊了。说到这里,许奶奶转了话头:你赶快给你爷爷送饭去吧。
赵勇看着饭盒说:您多打些,我顺便给叶巴带点。
许奶奶说:刘佳呢?赵勇说:易琳阿姨回来了。说完,埋头吃饭。许奶奶一边打开饭盒加菜,一边叹气道:外面的人都说她老婆子
命苦,我看她一点也不苦。白天有你爷爷照顾,晚上有刘佳,现在还有你小子惦记,比我有福多了。
赵勇放下碗,走过去用双臂抱着奶奶,笑着说:您老知足吧。
许奶奶在孙子的臂弯里立马笑了,那笑容就像秋天里绽开的一朵大菊花:知足知足,看到你,我就知足了。说着用手抚摸着赵勇的脸。赵勇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用力拍拍奶奶的背,接过奶奶手里的饭盒,穿过小巷向桥头走去。
其实,赵勇有段时间最不愿意去的就是桥头。
十多年来,跃进桥的桥头曾经是他心里的噩梦。每当他走过跃进桥时,他都硬着头皮,尽量不去看桥下,生怕看到桥下白花花的水。即使桥下没有水,那水也会在夜晚熟睡时,出现在他的梦里,像条恶魔似的,在他身边翻卷,滚动,咆哮,还时时伸出冰冷的舌头,去舔他的手,他的脚,有时还伸出爪子去抓他的心,把他从梦中惊醒。
他原本是个爱水的少年。
在那一年的春季,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雨,干枯了好久的跃进桥下的河水开始出现生机,到六月,随着梅雨季节的来临,河水越涨越高。人们争相报告:跃进桥有水了,可以游泳了。大人小孩都跃跃欲试。等到放暑假的那一天,他和几个小伙伴吃过午饭,就跳进河里尽情的玩起水来,一些大人也陆陆续续来游泳。
河水越涨越高,越来越急,越来越浑。暴涨的长江大水通过西门闸的分洪,汹涌而来。大人们感到不对劲,都纷纷朝岸上跑。他们太小,玩得忘了形,听不到大人们的喊叫,也不知道危险将至。眼看一个浪头打来,一个漩涡把他围住了,他的身子被漩涡漩得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岸上的人们像炸了锅。
这时,一个上了岸的人,从青石板上一个猛子扎下来。那人三两下子来到他身边,抓住了他胳膊,把他往岸上带,快到岸边时,一股激流向他们盖来,他被那人使劲一推,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救他的是刘佳的爸爸,叶巴的独生子刘明波。那天是他三十三岁的生日,原本和老婆约好去饭店约会的。可到底没能抗拒跃进桥下水的诱惑。第二天,人们才在下游找到他,他死了。
此后几年,赵勇一直不敢看水,更不敢下水,拒绝从跃进桥走过。为了躲避跃进桥,上初中时,他弯一个大圈,从群剑桥过。上高中,就干脆选了长江中学,那样就不用过桥了。直到高三那年,他遇见了刘佳。
想到刘佳,赵勇脚步轻快敏捷,心情欢喜愉悦。他走着,想着,无意中竟对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微微一笑,笑得那人莫名其妙,他不禁红了脸。
赵勇到桥头时,叶巴刚刚做完两笔小生意,圆鼓鼓的东西瘪下去不少,两位老人看到他很高兴。他打开饭盒,递给叶巴一个碗,叶巴说:你奶奶还让你给我带饭,她没有把锅砸了吧。赵勇嘿嘿的笑了。
那年,刘明波死后,方方面面都进行了大张旗鼓的宣传,报道。叶巴作为见义勇为的英雄的母亲,受到各方面的关注。政府各类机构和刘明波的单位都送来了温暖和关心,赵爹一家更是感激万分。可是对于政府的帮助,赵家的报答,叶巴一概不接受
一天清晨,路过桥头的赵爹发现不对头。原本光秃秃,灰溜溜的桥边,出现了青枝绿叶。那块孤零零的青石板旁,坐着叶巴,她面前摆着两个大篮子,是新鲜的蔬菜,旁边还放着一杆新刷的秤。
赵爹连忙上前:你老这是干什么呢?
叶巴说:卖菜。卖菜的人都在菜场里,这里是不准摆摊的。我不管,我就在这里卖。赵爹摇摇头:即使别人不管,这里孤零零的,谁买你的菜哪?我不管,谁爱买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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