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来到江苏省镇江市的儿子家,本意是帮他们带小孩。可是,今年春天的一场大病,险些要了我的命,幸亏抢救及时,才算死里逃生,拣回了劫后余生的大半条性命。
那是三月末的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嘴有些异样;让儿子看时,说:嘴有点歪。儿子急了,马上撂下吃了一半饭的碗,打电话联系车,叫朋友到医院帮忙挂号。车来了,我们上了车,一路呼啸着驶向中医院。之后就是一系列的检查、化验,给出的结论是:脑梗!就在确诊的当口,病情发展得异常迅速,到什么程度,就不一一细说了。在中医院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病情大有好转,便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以后,每天还要回到中医院一次,做针灸、烤电治疗,剩下的就是慢慢恢复了。暂时看,没有生命危险了。儿子要上班,媳妇有个五个多月大的吃奶孩子,所以,每次针灸,总是我一个人去。
从江大到中医院,坐公交车,无论走哪条线路,中途都要换一次车。一般的时候,我会乘坐19路,在江大公交枢纽站上车,到梦溪广场西站,换乘10路到中医院。这天,我照例上了19路车,刷卡,就近在门旁找了个座位,坐下。因为是始发站,起初人并不多,可是过了两三站地后,座位就没有空闲的了——19路车,人总是那么“厚”,人气一直那么旺!又到了一站,司机打开前后车门:后门下车;前门上车。投币箱不时有硬币投入的撞击声,也有刷卡的“嘀嘀”响声,间或有读卡器报出的“学生卡”、“老年卡”、“老年人优惠卡”。下的少,上的多;座位满员后,过道也站了几个人。这时,我发现一位老者站在面前。他大约七十多岁的年纪,瘦高的个子,有点儿驼背;一双眼睛不大,却也有神,深深地镶嵌在瘦削的脸上;因为偏瘦,两腮无肉,脸盘的轮廓呈现倒三角形。他太瘦弱了,随着公交车运行时的颠簸,身体不住地抖动和摇晃。老头儿就站在我的对面,那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希望能让给他坐,令我如芒刺身,很不自在……
“请您给老人、小孩和怀抱婴儿者让座,公交人向您致敬!”喇叭里传出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
上车左走,靠车门的地方,连着一排四个座位。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长得富态,她把手包放在两腿上,双手很自然地搭在手包上,神态自若;挨着她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满身的肥肉,满嘴的酒气,他块头儿大,坐车似乎也比别人稳;再往那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满头稀疏白发的老太太。对面,同样的也有一排四个座位:一名学生模样的女青年,坐在靠司机的一侧,戴了副眼镜,耳朵塞着耳机子,埋下头去玩手机游戏;她的邻座上,是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另外两个座位,被一对情侣占用着。咦?刚才还在卿卿我我地腻在一起,怎么这会儿都睡着了?女的歪在男朋友的腿上,安静地合着二目,很享受的样子;男的则将头仰在椅子靠背上,双眼紧闭,一条手臂在女朋友的脖子下面,另一条手臂自然地搁在她的身上。老者仍然颤巍巍地立在面前,我如坐针毡,再也坐不住了,心中暗骂:这些没教养的!一边起身,一边对老头儿说:“老爷子,您坐这儿。”
老头儿回了我一句:“你不坐啦?”
这话听着怎么这样别扭!似乎,公交车上的座位,谁先抢到了,就礼所应当坐;只有在该下车了,或者自己不愿意坐了,才会让给别人。我顺口“嗯”了声,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当然不是不想坐,而且我是个病人,也需要座位!
我两手拉着头顶上的软把手,身体随着车体摇来晃去。老头儿坐下去后,再也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我一眼;我感觉到委屈,心里越想越难受。我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而且左半身不灵活,站立功夫大了,肯定是不便利的,那还用说?就算给你让座是应该的,起码你要客气一句,说声“谢谢”吧?假使客套话不会说,简单的家常话总会说两句的呀!我搞不懂:我咋就那么活该倒霉呢?一时间,那位酒气熏天的大块头儿、泰然自若的中年妇女、玩手机的女学生和那对装睡的情侣,在我心目中,并不像刚才那样讨厌了,我似乎理解了他们的苦衷!
公交车在运行。又坐了……不对!准确地说,又站了几站地,我下了19路车;老头儿还没下车,也许会坐到终点站呢!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让座给他,他能不能一直站到目的地呢?我内心坏坏地想了一路。我的情绪,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一旦情绪低落,有时连续几天都不会有好心情。除非有喜庆的事、值得高兴的事、令我欣慰的事,方能扭转我不佳的心情。因此,下了19路,等车,坐10路到中医院,针灸,再从中医院坐10路,到梦溪广场西站换车,差不多一下午的时间,我的情绪糟糕透了!
回来的时候,下10路车,换乘19路,便是中途上车了。不用说,人气指数始终很高的19路公交车,拥挤的程度可想而知。探头向里边望:人挨人,人挤人,人满为患!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挤上了车。抓好扶手,努力使自己站稳,以便在车身颠簸的时候,不至于摔倒。
“请您给老人、小孩和怀抱婴儿者让座,公交人向您致敬……”那个甜美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忿忿不平了,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说:“光说给老人小孩让座,怎么不说给病人让座呢?”旁边座位上的女孩搭话了:
“阿姨,您生病了么?”
“是啊!要不然,这大热的天气,谁会戴着口罩呢。”我答道。忘了交代了:我一直是戴着医用口罩的。一来是为了针灸治疗期间,不要受了风;二来呢,我这个人是比较注重形象的。扭曲的面目,夸张一点说,可以用“狰狞”来形容!虽然好了很多,但还是没有恢复到以前的容貌,戴口罩也是为了起到遮盖作用。
“那也不一定啊,不是禽流感又来了嘛!”姑娘笑着说道,起身让座。“阿姨,您坐吧!”
“不用,不用……”弄得我反倒有些难为情,“我还可以!”我只是发发牢骚,吐一吐心中的怨气而已,并没有向别人要座的意思。
女孩很执拗,她坚持着把座位让给我,并扶我坐下。“我年轻,身体好,站一会儿没关系。”
“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啊!”我心存感激,故意找话说:“姑娘,看样子,你是江大的学生?”
“是的,大二。”女孩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扑闪扑闪的,“阿姨是北方人?”
“是啊,黑龙江的。”
“难怪呢,长得多立体!”
咦?怎么还有这种说法!我差点被她的话逗乐了。“这孩子说的,人不都是立体的吗?谁长成了平面的呢!”
“那不一样,北方人鼓鼻子鼓脸儿的。”她笑盈盈的。换了个话题:“阿姨得的什么病?”
“脑梗。”我跟她讲了病情,得病的经过,以及每天到中医院去针灸……说到这里,就想起了来的时候,在19路车上遇见的那个老头儿。我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加上自己的评论,一股脑地讲给女孩听;女孩笑眯眯的,微微俯下身子,说:
“其实,阿姨,您大可不必那样!你自己也应该算作老人了,何况还有病呢!”
“我看那老头儿颤巍巍的,站在我的跟前,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不忍心!这倒也没什么,我生气的是他这个人的人,怎么是这个样儿呢?一路上根本就没理我,我好心好意给他让个座,成什么了?”我不由得又生几分愠怒。
女孩还是那样,用平和的语气说话:“阿姨,您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有些人就是素质太差!没办法,您不能要求每个人都一样啊!对不对?”
“也是啊!”我心里舒畅了许多。“我并不后悔自己做的,我认为我是对的。假如有一天,再遇到同样的情况,我还是会这样做的——这才是我的为人!”
19路公交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和女孩交谈了一路,越谈越投机,仿佛成了忘年交!不知不觉间,先前的不愉快情绪,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谢谢你,姑娘!谢谢你让座给我!谢谢你给了我好心情!让我相信:好人是有的!同时也希望好人能占大多数!
前面又到了一个车站。“××车站到了。开门请当心,请乘客配合从后门下车;下车后,请您遵守交通法规……”
准备在本站下车的人,开始向后门移动;等到车停稳了,过道的另一边,慢悠悠地站起一位老者:高个子,瘦骨嶙峋的,略微驼背,一双不大却深邃的眼睛,镶嵌在那张三角形的脸上……我几乎倒吸了一口气。你说咋就那么巧?诶,事情就是那么巧!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来的时候,在19路车上,我给让座的那个老头儿!原来,他一直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很明显,我和女孩的高声议论,他可能一字不落地全听进耳朵里了,不知他作何感想?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老迈的步态,一股莫名的热流袭上心头,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突然感觉内心特别歉疚,暗自责备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想向老人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我开不了口;眼见那个背影,慢慢地下了车,被19路甩在了身后。起初,还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渐渐地,越来越模糊,最后看不见了……
我忽然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怀……
这件事情,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儿,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说不清楚。请您帮我分析一下,我究竟错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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