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死的那天,天气异常的糟糕。短短的两天,冬季的雪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这年的冬季,天气极不寻常。
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许是老天爷也在惋惜这苦命的娃,惋惜这个可怜的女人……
(一)
可卿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卿娘是苦命的女人。村里人公认的。
可卿的爹,是出了名的酒鬼,在可卿记事起,印在脑子里有两件事情:一个是父亲端酒杯自饮自酌,不允许自己吃菜;一个是父亲毒打自己。
这个两个印象,就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在自己的脑海里,因为是痛,痛了二十多年。
儿时的可卿,每次吃饭时,都只能眼巴巴看着爹喝完酒才敢动桌上的菜,有一次,可卿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爹上厕所的空,偷偷夹了口菜,却不小心被爹正好看见,结果,爹用筷子狠狠的打了可卿的手背,可卿娘哭着抚摸着儿子红肿的手,却没说什么,因为,对于这个家,多余的话只会招来家庭的争吵。可卿没有哭,反而安慰娘,娘,我不疼。那顿饭,可卿娘一口没动。
可卿娘一直想不明白,虽然和可卿爹是二婚,但是可卿却是和他亲生的,为什么还这样的对待可卿。可卿爹一直喝酒,而且有了严重的酒瘾。以前是只在晚上喝,后来是中午和晚上,再后来,早上起床后,就喝。一天三顿,醉醺醺的。只要不开心,张口就骂,抬手就打。
可卿上小学的时候,看着别的同学拿零花钱买着好吃的糖果盒玩具,羡慕极了。可是摸摸口袋,除了一周前,娘偷偷给的一块钱以外,实在是掏不出买那包价值两块钱的芝麻酥糖棒。可是看着同学们吃,他只有舔嘴唇的份,每看到一次,舔一次,一周下来,竟然将嘴巴硬生生舔碱了。可卿不敢说,可娘看到后,背过身去,悄悄抹泪。
后来,同学建议可卿去找家里的零花钱,怎么凑不齐两块。可卿在万般小心下,终于凑足了两块,如愿吃到了梦寐以求的芝麻酥糖棒。
再后来,同学又玩起了玩具气枪。可卿学着上次的方法,搞到了五块,只是他没有向上次那样幸运。可卿爹发现后,将玩具枪狠狠的用脚跺碎。红红的眼光,似乎能瞪出火焰。嘴里不住的骂着:小小年纪,学啥不行,非学偷。我叫你偷——一把掌狠狠的打在可卿的脸上。五个红红的手掌印顿时在可卿的脸上起了棱子。火辣辣的疼痛,可卿却不敢叫。
可卿怕极了,因为娘没有在家。可卿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一场躲不过去的灾难。而自己仿佛就是即将被宰杀的牛羊。
果然,可卿爹在喝了酒后,把跪在地上的可卿一把提了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命令可卿脱光衣服。可卿没有怠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着娘抓紧回来救自己。
可卿爹用绳子将可卿吊在房梁上,只不过,是拴着腿倒掉着。然后用一个废旧的电线往可卿身上抽打。可卿不知道怎么熬到了娘回来。娘发疯似的抢过了爹手中的电线,把可卿从梁上放下来。可卿看了看娘,失去了知觉。
“我已问过派出所,杀自己儿子也犯法,但是我打儿子总该是天经地义!”可卿爹边喝酒边自语道。可卿娘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真下黑手。那可是他亲生儿子。但从他黑红的眼眸中,她看出了杀气,看出了一个疯子的影子。可卿娘越想越害怕,她想带着可卿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没有人性的男人。
老天爷有时候就是爱捉弄人,第一次的婚姻已经给了这个憨厚女人莫大的悲伤,第二次婚姻,却难免再次遭遇命运的考核。可卿娘有时候总爱念叨,这就是命吗?这就是命啊!
可卿醒来时,娘就坐着他旁边。可卿叫了声娘,可是嗓子却沙哑了。娘告诉他是爹打他时喊哑的。
可卿这才意识过来,是自己昏了过去。周身的疼痛此时正火辣辣的吞噬着自己。娘哭的泣不成声。从胸膛到小腿,一条条被电线撕开的伤口,像一条条毒蛇撕咬着娘的心口。娘一边给可卿擦着药水,一边在心里骂着: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这是把你往死里打呀!畜生!
可卿看着娘落泪,终于也跟着呜呜的哭起来,不光是身上的疼痛,还有,他第一次看到娘哭的这么伤心。那种眼神,深深的触痛了小可卿的心,尽管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娘,可是在可卿心里,却自责不该去偷钱买玩具,让娘跟着难受。
几天后,可卿又去上学了,身上的伤看不到,可是同学们都在问可卿,脸上紫红的血晕是咋回事。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是那个下午的倒吊造成的。可卿怕爹,也很恨爹,经常给小伙伴们说,长大后一定杀了爹。这句话一直在可卿的心里搁着。
可卿初中没有上完,就在家务农了。这件事情尽管娘不同意,可是可卿爹却赞许有加。最终,可卿还是辍学了。他并不是不愿读书,而是,想尽量给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减少经济负担,让娘能够不再那么辛苦。
在村民眼里,可卿是一个十分乖巧,聪明能干的孩子。八九岁就会赶牛车,而且把家里的牛训的格外听话。这件事,是可卿爹唯一感到骄傲的事,逢人就夸。当然,正是因为可卿会赶牛车,从此,家里的农活,便戏剧性的落在了可亲娘和这个还不满十岁孩子身上。夏收麦子,秋收稻,农田里,总能看到不大的可卿,像个大人一样,赶着牛车,像模像样的干着农活。可卿爹却不知道在哪里。可卿一时成了很多孩子教育的负面教材,家长经常会教育孩子:不好好学习,就让你像可卿一样,放牛,干活!
(二)
可卿二十四岁那年,爹喝酒喝疯了。不断的说胡话,见人就骂,见酒就好。村里人都说可卿爹是装疯。可卿虽然很厌恶爹的酒疯,甚至曾经在心里发誓,长大后杀了爹,可是面对外人的议论,可卿还是不大高兴。
可卿爹终于是疯了!
大年初三的早上,正当全村人拜完年在家娱乐打牌时,可卿爹却玩起了纵火,村里有两个草垛被他点了,村民忙报警。110和119的警报声,压住了四邻的鞭炮声,有不少临近村的村民都赶来看热闹,村长和书记不住的打圆场,可卿爹还是被派出所带走了。可卿娘咬着牙说:让他在派出所清醒几天吧。
可卿爹在派出所拘留了十天后,终于放了出来。放出来的那天,胡同里的人过来凑热闹。可卿娘不断的解释说,可卿爹有病,过两天接着治疗。可卿看着爹,才几天的时间,面色已经难看的很,但心里却似乎得到了安慰。或许十天的拘留,能够给爹一个反省吧。
饭桌上,可卿爹依然喝着酒。只是喝的比平时深沉。
可卿娘骂可卿爹,“你不想活了,别给孩子脸上抹黑!这么多年,我没有管过你什么,也没阻拦你喝酒,但是,孩子大了,你不能不考虑孩子的感受!你再这样,我死给你看!”可卿娘骂完,走进了卧室。可卿忙跟了过去。他看着娘,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断的给你递纸巾。这些年来,他第一这么清楚的看见娘的头发白了那么多。娘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从他记事起,娘就一直活在矛盾中,有时候他看着娘就觉得心疼,上天似乎对娘太不公平了!娘的前夫把娘抛弃了,而现在——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这样对待娘,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可卿一直守着娘,真怕娘会想不开!半天,娘抹干了眼泪。可卿心总算放了下来。娘说:“别管我,没事。你看着你爹,别让他再出什么乱子!”可卿点点头。
走出卧室,可卿爹还在喝酒。可卿坐下来,虽然内心极大的愤怒,可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突然,爹猛的站起身,把桌上掀翻了。这一突然的动作,让可卿极为意外。虽然父亲这些年经常耍酒疯,可是掀桌子,这是第一次。
可卿一下窜到了爹跟前,抓起了爹的衣领。这一突然的动作,也把爹楞住了。
“怎么,翅膀硬了,敢打爹了!你知道你这是大不敬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爹骂着可卿,可卿愤怒的双眼,瞪着爹。他知道,只要这一拳打下去,或许替娘解心头之恨,可是,真的会像爹说的那样,儿子打老子,犯下大不敬之罪名。可卿内心挣扎着,想着可怜的娘,想着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痛苦,他松开了爹的衣领,猛然扇了自己的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咆哮般吼着。
那一刻,世界仿佛停止了,一切都静了下来,院子里,月光照下来很亮。照在院里的废旧的牛车上,可卿仿佛回到了那个赶牛车的年代,如今,牛卖了,那头最听他话的黄牛,不在了,不再会有听他劳累、委屈后的倾吐了。他摸着牛车,默默落泪。
静下来吧!可卿心里想着。他仿佛此刻置身世外,再也不要去管这个家了。他甚至想到了解脱,可是他又想到了娘,想到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让自己放不下的娘!
那一晚,可卿不知道怎样度过的。
清晨的时候,娘在国道里大哭起来。可卿慌忙跑了过去。
爹上吊了!可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摸着爹的身体,已经僵透了。
可卿把爹放了下来,原本要流出的眼泪,此刻,却一直在眼圈里打转,迟迟不肯流下。看着爹的尸体,可卿的心里矛盾极了。虽然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他却是让自己和母亲苦了二十年的父亲!虽然爹不爱他和娘,可是,究竟还是流着他的血。这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事实。
出丧那天,天昏沉。北风在那个正月里,刮的最凶。
起灵了。高昂的唢呐声,吹着悲鸣的曲调,那些爱看热闹的农村老人和孩子随着出丧的队伍缓缓前进。可卿走在最前边,抱着爹的灵位,哭的死去活来。
人们在议论,没想到到底是亲生儿子啊,平时恨归恨,关键时候哭的还是这么痛。
没有人会理解,那天的悲恸,可卿是替娘哭的。
爹死后,这个家清静了下来。没有了昔日的摔打和争吵,也没有鸡飞狗跳,人们更加确信,可卿爹死的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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