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这次仁伍是死定了。因为据消息人士称,校领导阶层几乎无人不对仁伍感冒,有些人早就想看他的热闹,只是现在终于等来了机会。
也是仁伍活该,没别人整他,他自己倒犯上了死罪。这样的结果让很多人尤其觉得痛快。
有些人说,仁伍是坏在他的那张嘴上,谁叫他整天愤懑不平,牢骚满口的,动不动“多干不如少干,少干不如不干”,说什么“学校工作怎么安排先得听听食堂老板的意见”,还神气地说“我没能力做好,能把我拿去杀了呀”,这样的一些话往往头一分钟出口,下一分钟就可能进了校长的耳朵,校长心里当然不会舒服了。或许还有某些人也是会不舒服的。和这些人观点不同,有些人则认为,仁伍是撞到枪口上了。在中国这个体制里,干好干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识时务,要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该干的要拼着命去干,而且干得好看。不该干的……嘿嘿,最好怎么样也别干。仁伍犯的是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摸不清,他当然该死。不知者不罪,话虽是这么说,可谁能有这等胸怀?
这学期局里新换了局长,当然要弄个新把式,头一把火酝酿了两个月,就呼啦啦地烧起来了。新局长想得很实在,只要把教师的教风烧瓷实了,博士县这块教育牌子自然结实。这把火有一个名称,叫“三课教学法”,将前局长弄的“353高效课堂”有机地纳入新的体系,要求老师每课课前有集体研讨,集体备课,课堂上有教案,有学案,对课堂目标中重点难点有处理上的良好表现,课后要求进行有价值的反思。一切都做好资料待查。认真批改学生作业是学生学业优秀的保证,所以,对批改每一科目的作业局文件作了非常具体的说明,比如语文:每课两本作业,包括空白作业本和文字作业本,必须全批全改,要精批;作文,老师应每两周精批一篇作文,全批全改,每周略批一篇周记,全批全改;布置学生按日交替完成硬笔练习200字,软笔练习40字,并检查。
“评估得一等奖的学校和校长各得奖金两万元……最后一名的学校,校长直接免职。”刘校长声音嘶哑,这两天也为了这个文件烦心,正上火呢。不过,再上火,也必须大声解释文件精神,把这个精神解释透彻,落实到位。
肖仁伍正犯在这件事上。
仁伍教的正是语文,两个班语文,照这样的任务,他认为几乎不可能完成。用什么时间去备课呢?只是抄一抄教案吗?至少应该熟悉一下教材吧。还有时间去网上查一查资料吗?集体备课,集体研讨,说得当然很好听,一个很漂亮的饼,空中楼阁,如何实现?而且,开学已经八周,前面没完成的那些怎么补?在办公室,仁伍吵吵嚷嚷,闹得别人头痛。仁伍不了解中国运动的实质,没意识到做好中心工作的重要性。再说,他如果真想让领导重视这种呼声,让领导知道他的具体困难,那他不应该在办公室吵嚷,而应该找校长陈情说理。可他不,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让学生买笔写作业,他却把时间花在了牢骚上面,浪费了宝贵的一周多攻关时间。
说说牢骚话问题倒不大,对这样的新精神,所有的人都有意见,都想骂娘,都认为只有混蛋加蠢货才能制订出如此傻逼的制度。谁都骂娘,说这种蠢货其实并不是要保住博士县品牌,分明是砸牌子来了。问题是,别人骂归骂,却是做归做。恐怕骂得越凶,手里做得越欢。而肖仁伍骂人的水平实在不高,新仇旧恨,盘根错节,这样的言语当中,不容领导不浮想翩翩。可他还依然故我,总认为天塌了砸不到他头上。
结果,天还没塌,却还是砸他头上了。
学校给了大家两个星期的补救时间,之后来了个突击检查。星期三上午十一点钟,公布栏突然写出一条通知:“请全体老师于今天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前将所有待查的资料放在自己的办公桌桌面上,未在办公桌桌面上的均作未做处理……”等肖仁伍看到这条通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他感到非常不妙,因为再也没人骂娘了,所有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来回于教室与办公室之间,认真地整理着应该摆放出来的物件。“空白作业本,14次,差不多了,文字作业本,打了勾,全是勾——唉,管它呢……周记,作文,作文改了三篇,写了第四篇了……没有书法作业呢。”
“书法作业怎么办?”黄祖华大声问,也不知道是问谁。不过还是有人回答了他,好几个呢。
“管他呢,哪里有写字的时间呢?要么,每天排一节写字课出来,计算上我们的课时?”
仁伍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别人桌面上都摆得满满,花花绿绿,姹紫嫣红,非常丰富。可是他的桌面,除了备课本和听课本可以理直气壮地摆在上面,其他没一样有摆上去的必要。其实,听课本也不那么符合要求,也是临时闭门造车的。不过,学校并不反对造假,甚至还经常明令暗示要造假,将学校的工作做上一个台阶。而且,他看得出,平时那些也对学校政令不满的人,现在因为他们能够对付过去了,就有了好心情看他肖仁伍的笑话了。原来,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实诚的。他觉得心里落寞得很,凉意让他连打了几个寒噤。他原来并不是教语文的,原先教英语,一来英语老师有富余,二来他觉得语文期末考试成绩老师把控的因素更多一些,所以,前年他要求教了语文。这么多年了,学校的各项工作检查也都只是走走形式,他都已经习惯了,从来没想过今年会变什么样子。虽然听说这次可能很严格,但他还是以为那只会是说说而已,最终自然不了了之的。没想到,这次恐怕是玩真的了。
既然已经于事无补,他就干脆拍拍屁股,装作很洒脱的样子离开了学校,回家了。
一夜忐忐忑忑的无眠之后,他很早来到了学校。早晨似乎一切都很平静,他看到办公室里许多人的作业本、练习册已经不见了,那应该因为已经检查过,有些人已经将那些东西发给学生继续做作业了。这样一来,他肖仁伍的桌子就不显得那么醒目,凄惨了。所以,好和不好都无所谓的,关键得有同类,这才最为重要。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果然,到他还在教室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了,一看显示,是刘校长。刘校长架子大,一般是不会亲自跟普通教员打电话的,现在打了这个电话,仁伍就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了。不过,看到校长来了这个电话,他倒反而平静下来了。反正事情已经大了,能怎么样都得受着。“娘子,”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老子怕你什么!”他把电话一摁,继续上课。接着,他连摁了两遍,直到第四遍才按下接听键,装着样子轻轻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在上课,你谁呀?”刘校长那边已经骂起来了,他假装才知道了是校长的电话,恭恭敬敬地听。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仁伍虽然觉得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不过,他还是跟刘荒唐进行了一番解释。仁伍背地里都这样称呼刘校长,因为他觉得当校长的实在太荒唐,明明自己嗜酒嗜赌,却偏偏天天叫骂着不让老师喝酒赌博,明明不懂教学,却天天叫嚷着应该如何如何教语文,教数学,教物理化学政治生物地理历史艺术体育,甚至还有英语,明明是昏庸的一个,却偏装得很英明……刘校长倒是不声不响听完了他的解释,但没有就他的解释发表一个字的观点。只是努努嘴,让张副校长向肖仁伍宣布了学校的处理意见。
“作业按每缺一次20元处理,作文80元……”肖仁伍听到最后结论,总计空白作业本和文字作业本,还有作文、周记欠缺数量,罚款640元。另外,取消当年评优评先资格。
肖仁伍不干了。取消评优评先资格,这倒无所谓,反正他从来也没指望过能评优能评先。只是为了这狗屁作业,他要被罚掉半个月工资。哪里有这种道理?但是,他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觉得心里憋得慌,很多理由,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他一回头,去上第二节课,但哪里能上课,只让学生自己抄词语。内心里承受着受欺凌的痛苦,那一节课的时间就觉得特别长,他想反抗,特别想反抗,因为他觉得屈辱,觉得特别没有尊严。可是,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获得尊严,或者至少不那么轻意就范。
“不,不能让人瞧不起。一定要获得胜利。”他心里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
可是,哪能斗得过那些流氓呀!是,欺负平头百姓的当然全都是流氓。刘荒唐只是其中一员而已。刘荒唐,其实也没什么本事,只会点头哈腰而已。还有,就是输钱而已。可是,他们那个群体却是那么强大,肖仁伍感觉到了。所以,他觉得很恐怖,他很沮丧。但是,他不愿意绝望。他心里有一股很顽强的恨,他不甘心轻意倒进绝望的死水里。所以,有一阵他感觉自己露出过一丝狰狞的神色,到快下课的时候,脸上换上了一丝笑容,因为他发现,他有胜算的可能。
一下课,他到校长室去。有马屁虫在那里坐着。他退了回来。过了十分钟,又到校长室去。那个人还是坐在那里。他又退了回来。过了十分钟,他第三次去了校长室,那个人还坐在那里。他刚要退回来,校长叫住了他,示意那人离开。
仁伍于是等那人走出了走廊,估计走了有一段距离了。他站到校长室中间,对校长说:“我教不了语文,申请不教语文。”
刘校长好像根本不想关心他说了什么似的,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看他手里的一个本子,他正想一两天里面就“三课教学法”再开一个布置会,还在考虑会上要布置的事情呢。所以,他没理睬肖仁伍,让他站在那里。
这下子,肖仁伍觉得特别的尴尬。他想像过很多种情形,就是没想到会这样。他呆在那里,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他只是知道,必须斗争,必须斗争。但他却因为这样的尴尬变得紧张起来,腿有点哆嗦。这时,他听到走廊里又有脚步声过来,他想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鼓足了勇气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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