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东西收拾完毕，老寝管已是大汗淋漓，他习惯性地朝门后望望，脸盆已经打了包，就撩起衣襟在脸上胡乱抹几下。手机这时唱起《荷塘月色》，他按了免接键，奔向会议室。看见老寝管校长最先站起来，笑盈盈的握住老寝管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老寝管四下一看，会议室座无虚席，其余领导都在两旁靠下的位置，有些不好意思，身体开始扭动，如坐针毡。

　　校长开始讲话：“同志们，我们今天齐聚一堂，欢送老寝管。老寝管在我们学校工作了一辈子，从年富力强到满头白发，无论是教学岗还是管理岗，无论是严冬还是盛夏，一直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任劳任怨，没有半句怨言。符合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不愧为人师表的楷模。”话音刚落，会议室已被掌声淹没。这些话使老寝管摆脱了不安，此刻他双手撑着下颌，一动不动，脸上皱起的皮肤一层层涌向双目，遮住了眼睛。

　　“老寝管也讲几句吧。”下面一位领导提议。掌声再次响起。老寝管勉强放下双手，交叉前臂，有些拘谨：

　　“这一辈子都是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让我说几句还真有些为难……”刚说两句，喉咙干的发疼，他不得不停下来，端起水杯喝了口水，不好意思地说：“上课那会儿，我对自己说你的课要对得起每一位孩子，你的成绩要对得起领导的嘱托，对得起党和国家的培养。后来管理寝室，我肩膀上挑着四百多个学生休息的重担，觉得责任重于山，这些年最大的欣慰是听孩子们匀称的呼吸，若隐若现的鼾声。白天看到他们生龙活虎，精力充沛，夜晚爬上爬下的劳累不翼而飞。我就要放下担子了，心里有些不落忍。”老寝管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有些湿润。

　　“老寝管的话朴实无华，令人感动。我到咱们学校一年了，对教师的情况了解不多，但是我知道老寝管有一桩隐藏了将近三十年的心事。今天，我们欢送老寝管的同时，还要实现老寝管这个心愿。”会议室里突然寂静下来，没有了嗑瓜子、剥水果、嚼糖果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彼此投以疑惑的目光，最后它们汇集在老寝管的身上，他有些不自在，身体再一次开始了扭动的旅程。校长为了解释这些目光，赶忙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掀起桌布，低下头从桌兜里拿出两张白皮证书。“接下来我代表学校把中学一级语文教师职务聘任书和岗位聘任书交给老寝管。大家掌声祝贺。”会议室再次跌落到掌声的漩涡里。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恰好击中了老寝管，他身子剧烈抖动了一下，似乎懵了。校长已经起立，伸出双手，老寝管垂直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发出了惊讶的尖叫。不知是不情愿还是受宠若惊，抑或有些范进的痴狂，他接证书的手伸的很低很低，只捧到证书边缘，只用拇指和食指拿捏，手不断震颤，证书眼看就要跌落在桌子上。憋了好多回的泪水这时终于冲破眼眶，飞流而下，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从前。

　　那年，他大学毕业，精力充沛，激情似火，学校要他教两个班语文，他爽快的答应了。出色是他的课，渊博是他的知识，热心是他对待同事的态度，和蔼是学生对他的评价，各种奖励在他辛勤工作后纷至沓来。他第一次感叹：有信念真好！同事们都任为他评中一不是问题，他也沾沾自喜，可是生活和他开起了玩笑，一连几年这个职称都与他失之交臂。不过，他也不抱怨，反正自己年轻着呢，让让老同志也是应该的，岂料这一让就是十年。期间，无数年轻人都升了中一，他的职称却在中二上扎了根。他找过时任校长，校长答应考虑，可这对于他的职称没起半点作用。慢慢地，同事们发现他变了，课上得潦草，对待孩子冷淡了不少，接连几次考试成绩远远落后于同事。新一期聘任时，他离开了教学岗，转战到寝室里。这一晃又是近20年。那些日子里，给领导送礼，托亲戚找关系的念头不止一次轰炸他的信条，而他坚信：天道酬勤，党不辜负任何一个人。58岁生日那天，他的老友参加完聚会临走时还不忘劝他找找领导，他含混答应着，却不见行动。59岁生日一过，升职称这个念头鬼使神差地随时随地包围着他，侵略着他脑子里的任何一个叽里旮旯儿。他开始回忆自己的点点滴滴，一次次质问，那一点儿配不上中一这个称号？而要升，明摆着，得放弃几十年来坚守的信念。多少个日夜，矛盾盘踞在心头，互相厮杀，弄得老寝管夜不成眠，食不香甜。

　　那天夜里，他终于说服了自己，说要对得起一辈子的付出。他骑上摩托车，一连蹬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着火，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车子好不容易启动了，他骑得又特别慢，同时他心里盼望着校长的家要是在海角天涯该多好。谁知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下了车，站在楼梯口，他双腿又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不得不借助扶手才爬上了二楼。在寝室我经常穿梭在楼梯上，多么轻巧，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再一次问自己。站在208门口，他理了理衣服，整了整思绪，深深呼吸了四五次，压一压即将跳出心房的心脏，举起右手径直朝门铃按去。手已经触摸到按钮了，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牵住了他的手，使他无法按下去，摸索了好半天，他的手放了下来，他的思想在这关键一刻，发生了信念的争斗：天道酬勤错了吗？党会辜负我吗？如果今天踏进这个门，那这几十年的煎熬不就白费了吗？到楼梯口好好想想吧！在台阶上，他心里不断问自己：可以吗？可以这样做吗？

　　思考使他丢了魂，出了神，根本没有发现两位小区保安在他面前矗了好久。当他回过神，吓了一跳，哪来这连个彪形大汉？而且还这般虎视眈眈？看着两人都穿制服，他站起来解释：他要找208的住户，是208的熟人。保安哪里肯信，非得带着他去核实。这样他才算进了208。校长发现是老寝管，赶忙让座，倒水，嘘寒问暖，搜寻各种各样的话题，不使场面冷落。老寝管发扬一贯的传统，低着头，喝着水，有口无心的应和着，客厅里有空调，可是老寝管的背部已经被衬衫牢牢粘住。钟每敲一下，校长的哈欠每打一次，他的心都会被针刺一下。太晚了，时间太长了，我得赶紧说。他把手伸进裤兜，裤兜大概是个无底洞，至少也是百宝箱，摸索了老半天方掏出一个纸包。纸包放到桌上，他只说了一句话：“明年我要退休了，我不能在中二上退休。”说完扭头就走，匆匆忙忙，忘了告别，也没注意校长的反映，对他来说那简短的一句话在他看来比《战争与和平》还要长。

　　下了楼，发了车，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发现了了的这件大事，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轻松劲儿，出卖信念的痛苦伴随着对事情结局的种种种猜测，他心里还是惊涛骇浪。之后只要看到校长，他就绕着走，这个习惯虽然坚持了几十年，可从那后他则觉得很新鲜。

　　现在捧着聘任证书，他纠结的心陷入了波动的泥潭。校长看到这样子，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在老寝管收起证书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银行卡。卡下附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句话：

　　老实人不能是一句安慰和赞美，老实人不吃亏不能是一句口号，全社会都应该尊重老实人，应该给踏实工作者相当的报酬，让投机钻营者无机可乘，这是党对人们的承诺，是一个国家和社会繁荣的基础。钱如数奉还，人间自有正气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