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指贴到他的鼻孔前,没有感觉到气息的冲击和温度。其实杨老板已经验看了一遍,只是不放心,或是别有用心地叫我再去证实一下。看清他满脸污血,脸色铁青,和白天骤然间判若两人的情形,我扼制住百感交集,更多是恐惧的心情,用略有些颤抖的手再在他的心窝上放了一下,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手热,我说,好像还有些热气呢!其实我是这只手碰在了我的另一只手上,杨老板踱了几步,便去前台打了110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七八个警员,简单问明了情况,粗扫了一下现场,就火急火燎地抬起他塞上车。车的后兜地方小,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他最贴近的送护者。他毫无知觉地随着行进的颠簸无节奏地撞击着我瘦弱的身体,次数越多,我心跳越快,我感觉,他已经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狱。
他是一个东北男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习惯了和他在一个桌上吃饭。几乎每天,隔壁百货店的柜台上都会有一瓶白酒消费在他手里。他多吃荤,否则就是生葱,或者生菜蘸酱,然后就着那酒。有时我也咂上几口,才能对着他的酒气,平衡一下气氛。
他还给我做过一天的饭。那是他的妻子去西安进货的一天。新开的影楼,照相和洗相的人较少,我有时间目睹他做饭的麻利和干脆,使我不由想象他挥刀于乱军中的勇猛,无畏,或者凶残的样子。他做的菜是一盘炒土豆,一盘凉拌牛肚带牛肝,一盘小葱,白米饭,外加一碗豆腐汤。当然还少不了一盘面酱。这是中午的一顿。这之后我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在他不断询问“咋样”中,吃这样味道的饭了!
因为送护的这一天晚上,医生们装模作样的急救之后,我一直就把他送到了太平间。我闻了闻双手,那上面没有香喷喷的饭菜的味道,只有血腥味,尸体的冰冷的味道,阴森森的味道。我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迷惑,还有就是对这世界的不可思议。在生命的林子里,你看不清哪棵树是自戕还是遭到厄运的袭击,总之,一棵粗壮的,年轻的生命之树,不管他过去多么肮脏,卑耻,蛮横,瞬间就消失了,无声无息,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他的妻子,我一惯称她某姐。在他还是杨老板的化妆师时,她只能是我的同事。但不到半年之后,她成了一个新店的女老板,这个新店离杨老板的店不远,我被杨老板安排在这个店做技术骨干。其实我的技术远不能支撑一个新店的竞争、发展。我想我仅仅只是一个生活的沉默者的缘故吧。她把丈夫从东北带来了。之初,她是给我发工资的人;杨老板是我工作的老板;他又是她的丈夫,一个大男人。这三个人,我一度分不清谁是主角。我只是工作着,屏息着,耳闻目睹着一次次的暗或明的较量。
他可以用刀逼亲,可以为兄弟不惜火拼蹲监,他可以死——他是一头脾气暴烈的雄狮。他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成为别的男人的床上之物吗?!我猜,在来这儿之前,他只是一个莽撞和惰性的简单活物,之后,他嗅到了被愚弄的味道,被蒙蔽的味道,过去流水一样的金钱令他震惊的味道,他成了一个慢慢苏醒的人,一个想活得清楚明白的人。
有几个早晨,某姐化了浓妆,遮不住的眼神却让我心知肚明。她不仅仅是身体上受到了创伤。我不敢想象一个离婚也难离的女人,顾忌着娘家人的安全,忧愁着年幼的儿子的未来,就这们的煎熬还要多久?可是他是那么狂暴地爱着她!他不被理解地爱着一个女人,占有她,肆意践踏她,野气十足地疼怜她,在她出去做生意时洪水般想她,醉她,总之是那么不能理喻,不能自拔。可是一个女人,弱水之人,又带着新女性的无可奈何地叛逆的女人,靠什么来满足他和儿子膨胀的物欲呢?还有那无法平衡的扭曲的爱情之苦!
我想,他临死也不知道她做了多少年的坐台小姐,三陪女郎!一直到她又做了几年杨老板的情人!
他糊糊涂涂,轻信她突然在脸上增添了一道永不能磨灭的疤痕的谎言——那是东窗事发,杨老板的老婆在她脸上,在她心上又一次刻镂啊!一个女人能承受多少呢?却向谁诉?1她的默然,换来的就是杨老婆对毁容罪名的妥协——杨老板“有责任和有义务”帮她开一个影楼,让她的后半辈子衣食有着,过“正经人的普通人的”日子。
这该是胜利的喜悦呢?还是隐患的更深地悲哀?!
她说这辈子跟着他,啥罪都受了,啥地方都去了,就差一个地方没去,那就是火葬场!这下倒好,全齐了!
她应该偷着乐——终于结束了?还是更多的灾难的开始?
杨老板直盯盯地问我,你说我能害他吗?有这个必要吗?那不是明摆着惹火上身吗?可是我仍然是非功过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我无言以对。是该安慰?怎样安慰?我只是在心里想,她真的注定没有一个可靠的肩膀吗?他有些痛苦地说,我想我们都该各自走回各自的道,在这这前,我倾心扶持她开个店铺,这有错吗?可是偏偏他死了!
医生的死亡诊断书上赫然写着……鼻孔大出血,大脑严重缺氧,窒息而死云云。
东北来的两拨人,她的,他的,或因人死了?或因旧有的恩怨?——坐了相差两个多小时的两趟车,叫我颠颠地跑。吃饭也分开吃,我陪了这边,又陪那边。你问我这,他问我那。我索性把他们一起领着去现场,去医院,去左邻右舍……一方说,告吧,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呀!一方说,那就告吧,天涯海角都陪着,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朋友悄悄对我说,城里唯一的一名法医这几天被命令随时待命呢!我知道他舅是刑警队中队长,消息不会错。我说,那咋都不动呢?他嗨了一声说,本地的,外地的,复杂着呢,自古民不举官不究吗!还在观望,还在观望……
观望的最终结果是,他的尸体先是在太平间呆了一个晚上,而后被我抬上灵车,装到了火葬场的冷冻柜。三天后,他在哀乐声中,在稀稀拉拉的真真假假的哭声中被推进了火炉。
双方亲属在即期是否花一大笔钱搞清事实真相的决策上,多么英明的一致!其中那位饱经世事沧桑的主事长辈分析得多么头头是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杀,可谁有这个必要呢?即是是真的,孩子他妈脱不了干系,孩子已经没了爹,能让他再没妈吗?一种是突发什么疾病而亡,他平时酒不离口,火气又大,到这个地方,加上水土不服,难免不暴病!如果还有其它可能,那就是自杀,这呀,那呀,想不开,一时糊涂,难免犯浑!这还有必要弄那么清吗?!人死不能复生!——众人无不情愿不情愿地颔首。
可是,我并没有因这番话而忘掉那浓浓烧烟呀!直冲上天,像他飞升的灵魂!长时间的燃烧呀,又是那么短暂——一个活生生的肉体,没有了呼吸,停止了心跳,转而就成了一掬清灰!我有多少晚上因此而永夜难消!辗转难眠!
晋南人有个古老的习俗,接触了死人或之类的东西,在进家门时,先要点一把火,然后跨火而过。我是个无神论者,在丧葬之后的第二天返回故里,临进家门,稍一犹豫,没有点火便进家了。时值夏收,次日,我家的机动三轮车在拉麦途中坠入深沟,坏得七零八散,幸好没伤着人。我的心一寒,仰望长空,客死异乡的他真的阴魂不散?成了孤魂野鬼不忘告我一声?!
时光逐一淡去,记忆却如日照,温热鲜亮。死了的已经死去,未来有什么,我也不敢妄言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下去,可是,该怎样活呢?我没有答案,只有那不断升腾的浓烟,以及闻到鼻子里呛人的灵魂的味道,在眼前弥漫,在心胸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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