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厂的小牛抓着二把大扫帚在车弄里正左右开弓忙着,没留意屁股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下,一回头,只见绰号叫胖胖的女工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背后,见小牛回过头来就用胖得象面包一样的手指着车肚命令:“去,把空筒管给我拾起来!”
小牛不乐意了,按规定,拣空筒管不是他扫地工的事。他没理,准备继续扫自己的地,忽然看见胖胖又举起了手,小牛不敢怠慢,赶紧蹲下身来把手伸进了车肚。他知道,这些三、四十岁的挡车女工最难对付,她们的手一伸出来就不定有什么惊人之举。
小牛清楚地记得,进厂第一天吃半夜饭时,就亲眼看见这一邦女工把生产组长阿根拉到车弄里去剥他的裤子,他听见阿根在暗角落里边挣扎边快活地大喊大叫。逃到车间门口的小牛抱着二把扫帚就在想:我一定要把这样的人赶走,我来做生产组长!
但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做生产组长必须先做机修工。
机修工算什么?当然,机修工不算什么,再高级的机修工,熬到当爷爷的辈,也是六级封顶,而且一个“工”字就算铁定了,你是蓝领。
但纺织厂的男工,谁都把眼睛瞄着机修工的位置,那位置馋人。也不知从哪年哪月起,机修工成了当然的生产组长。在三班倒的细纱间,组长少说也顶半个皇上,请个假啦、换个工种啦,就连挡哪台车,都得生产组长说了算。
细纱车间是女儿国,也就生产组长和扫地工是男的,物以稀为贵,机修工因为是技术工种,就更被宠得云里雾里地没了方向,象阿根这种把握不了自己的人,花嚓嚓的事就多。管理干部都是长日班,鞭长莫及,只要女工们不上告,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八十年代初来了个新厂长,正好有人来告状,新厂长就下令让也是女人的落纱长当生产组长,但这政策出台了没几天车间就全线告急,机修工为表示抗议,不少人看到机器坏了就往男厕所里躲,急得女落纱长站在男厕所门口双脚跳,走不了又进不去,二个月不到,新厂长只好收回成命。
小牛想做机修工,刚开口就被车间主任弹了回来:
“你连锭带都不会穿还想当机修工?额角头摸摸看,烫不烫!”
锭子每分钟要转一万圈,转得太多锭带就当然容易坏,穿锭带是机修工的基本活路,穿锭带也是机修工卡挡车工的好去处,他不给你穿、或是拖点时间给你穿,纱锭不是成小腰身就是变大肚皮,就算看在穿锭带份上,挡车工也要拍拍机修工的马屁。
小牛看到,阿根在帮挡车工穿锭带之前,总要在她们大腿或是屁股上来两下,算是收取的报酬,当然,老太婆除外。女工们也不计较,反正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就行。
只有小卷毛不吃这一套。
小卷毛天生的卷发,连眼睫毛都是卷的,女工们没时间也没实力在眼睫毛上下功夫,小卷毛漂亮得有点出格。
只有小卷毛从来不让阿根碰,每次阿根来穿锭带她就跑得远远的,实在跑不开就拿起揩车板的小拖把自卫。阿根因为没把小拖把放在眼里吃了一记不大不小的苦头,那次他刚向小卷毛的大腿伸过手来,小卷毛的拖把就甩过来了,拖把正巧打在阿根的脸上,只听得一声惨叫,阿根捂住眼睛杀猪一样嚎叫着跑出车弄直奔医务室。
阿根的眼睛足足红了一个礼拜,女工们快活得象过节,每个人都跑来紧紧抱了小卷毛一下,以示奖励。
小卷毛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小卷毛说值得,但后来小卷毛才知道,损失的不只是一个月的奖金,每次阿根都把刚平过和揩过的车给小卷毛挡,因为被动过的车子都会认“生”,断头率最高。小卷毛一边拼命接头一边含着眼泪对小牛说:
“什么时候你做生产组长就好了!”
小牛决定偷偷地学,但还没等他学会就出事了。他根本没想到阿根也不是吃素的料。
更衣室里静悄悄的,正是半夜,管更衣室的老阿姨找地方睡觉去了,小牛抱着团锭带偷偷溜了进来,看来看去没地方放,正犹豫着,听到暗角落里传来“砰”的一记脆响,小牛来不及多想,马上把锭带往自己的更衣箱里一塞,连锁都没来得及上就飞跨器地跑了出去。
“有人偷锭带!”阿根一口气跑进了厂部值班室。
躲在更衣室暗角落里的正是阿根,阿根从小牛一分配进来就认定这小子肯定是自己的克星,这两天见小牛老在放锭带的箱子周围转来转去就猜想这小赤佬肯定是想拿了锭带去偷着换,因为阿根觉得锭带除掉束裤子没什么用场好派了。
这天阿根存心把用剩的一团锭带扔在了放回花的竹筐里,还特地把锭带露出筐外一截。
“你亲眼看见了?”值班的生产厂长方键对锭带老是缺少的现象早就想整治了,只可惜没机会,这次当然不想放过。
“那当然!”阿根把胸脯拍得山响。
方键跟着阿根来到更衣室,直奔小牛的更衣箱,门一拉,锭带就不争气地一“咕溜”滚到了厂长的脚下,厂长立马就吩咐工长把小牛带到自己的值班室来。
“我是想用来学穿锭带的!”
“你是扫地工,锭带跟你有什么关系?”见到一连正气又那样年轻的小牛厂长的口气有点软了下来。
“我--”
“就算你不是偷,起码也是不安心本职工作,是不是?”厂长不想为难这个小青工,况且他偷锭带不是为了拿回家去用,是学技术,于是示意工长把人带回车间处理算了。
车间主任在处理上犯了难,小牛已经是扫地工了,再降也降不到哪里去了。
“叫他去倒痰盂!”阿根老早就想好了。
主任虽然觉得让一个小青年去倒痰盂有点不象话,但不处理小牛阿根不肯过门,生产组长的意见车间是不能不听的,于是只好拍拍小牛的肩膀说:“你先去倒三个月痰盂再讲吧!”主任想把事情缓冲一下再讲的。
但主任没想到,等不到三个月小牛又出事了。
“阿根!你们看到阿根了吗?”那天中班,落纱长心急火燎地到处找阿根,但阿根没来,去掉隐患的阿根认为他笃定可以摆摆“半个皇上”的威势了,所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自说自话地不来上班了,工长只好央求早班的机修工毛头连班。
“教教我好吗?”毛头刚拿起锭带不想小牛横档里杀了出来。
“你学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倒痰盂!”毛头不理他,转身就走。
“我痰盂已经倒清爽了,不相信你去看!”小牛拉住毛头,趁势把一包硬壳的红双喜香烟塞进了毛头的工装裤口袋。
“那你学会后要帮我做的喔!”毛头不好让小牛觉得自己就值一包烟的钱。
“一句话!”小牛兴奋地拿过锭带跟在毛头后面跳跳蹦蹦地进了车间。
小牛毛病就出在他太黑心。吃晚饭时连上了二班的毛头到底有点撑不牢了,就坐在车间门口抽小牛给他的烟,就在这时试验室来人说纱的支数粗了点,关照毛头调细牙齿。
“你去关照一声,随便让谁去换换好了,便当来西的!”毛头累得连屁股都不想抬一下了。
“讲得便当,你叫谁去换?”
“我!”早应该下班的小牛又蹿了出来,他今天差不多成了毛头的跟屁虫了。
“出了事体啥人负责?”
“不可能出事体的!”小牛抓起扳头就跑。
毛头想想有点不放心,自己又实在不想起来,就对了小牛的背影叫:“换24号牙齿,当心点,车头上牌子不要忘了挂!”
“晓得!”小牛跑了。
毛头大意了,毛头认为不管是什么人都知道换牙齿是不能开车的,只要挂了牌子就万事大吉了。
眼皮有点撑不开了,于是毛头又点上了一支烟,没等他抽完车间里就传来一阵急叫:“不得了了,出事体了——”
小牛血出糊啦地被人扶到医务室,后面跟了一长串大哭小叫的女工,队伍中就数小卷毛的哭声最嘹亮,象吹军号一样。
小牛牌子倒是挂了,挂在车头,但换牙齿却是在车尾。小牛想笃定,吃饭有半个钟头的时间,不要讲一部车,就是三部四部也来得及处理的。没想到小卷毛因为阿根的作梗这个月的产量眼看要完不成了,她扒了几口饭就溜进了车间,想早点开车把产量抓回来,心急慌忙头也不抬地就按下了启动开关。
正在换牙齿的小牛左手被轧进了齿轮,还好,他忍痛用右手按下了车尾的连动开关。
小牛闭着眼躺在病床上时他听到了小卷毛伤心欲绝的哭叫,小牛这时一点也不痛了,他想,象这样的哭法小卷毛将来肯定是自己的人了,这么一想,他差点笑出声来。
小牛左手的无名指从此少了一段,车间主任还是让他回了扫地的岗位,但明确告诉他:“本来已经准备考虑你当机修工了,现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撑车,当心别牢马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车队长阿胡子这几天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了。
阿胡子最喜欢下象棋,起先跟他下的人很多。阿胡子的技术过得硬,机器坏了,别人修不好,阿胡子只要朝那里一站,不要动手,光听听声音就知道那里出毛病了。
不管是老早还是现在,工厂里技术好的工人不要说主任了,就是厂长也要让他三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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