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禹坐在房间里已经一个小时了。想要看报纸,觉得未免辜负了这中秋节。听CD吧,又实在是听腻了听烦了也听厌了。外面的天是俄罗期典型的冷冷的灰,阴沉得铁板一块,像个苦大仇深的人;也看不出有云,可是陈禹知道大而厚的云层已经满布了整个天空,像一床压在箱里许久没晒的被子,那样重实的盖着,堆在心口上,憋闷地,郁塞地,除了做恶梦外别无他途。
独在异乡,就是这一点不好:自理能力差,过段日子终究纠正得过来;精神上的孤独,时间越长只会越益深重,那才是无可奈何的事。新圈子里的新朋友到底隔了一层,像件才上身的衣服,笔挺,崭新,却不及那些穿惯了的旧衣服柔熟妥贴。他是不大会交际的人,等闲交不到知心朋友。其实俄国虽不及欧美那么异彩纷呈,可是既不是在西伯利亚服苦役,又不是在伏尔加河上当纤夫,只要愿意,也未必就只能枯坐室内的。还是他对自己“外地人”的身份难以释然,要融入这庞大的横跨欧亚的异邦也就有了一层心理的膜。要是倒回几十年前,苏联还是老大哥的时候,中苏蜜月,心理上大概容易接受些,不像现在,国与国,人与人,都近又不是远又不是,不尴不尬的。
平时是忙着,不大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想这些,即或偶然想到了,也是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就过去了。只是每逢中秋,他会觉得难言的惆怅,圣彼得堡明媚的秋色也填不满心里的饥荒。这感触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又不是头一回在这里过中秋节,还像刚来时那样“犯了节病”,日后和人打交道,只怕先落下个“脆弱易感”的名声,嫌他不够坚毅。从民众对普京多年的支持就看得出来,斯拉夫人有浓重的“大帝情结”,崇拜的是铁腕、强悍的男子汉,反之则易为人所轻。
陈禹起来倒了杯水,想想又往里面冲了一袋咖啡。那是他特地托人从国内带来的。本地的咖啡有鸡蛋黄,有巧克力,有牛奶,这也罢了,还有很烈的伏特加,不是他这种体质能消受的,还是稳当些的好。咖啡袋子是杏红色,图案构思也别致,倒不是随意画个圆、画个框糊弄人的那类,但是上面的说明是太让人失望了:“有奶有糖,一杯在手,满室生香。”这广告也太像个广告了,无聊得如同他的生活。
按说喝咖啡都是先放咖啡才倒开水的,陈禹却反其道而行之;再有,喝咖啡是用来提神的,他却不知提了神后又能做些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他想他自己就有些像那正在融化过程中的杯中之物,也不是咖啡,也不是水,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暧昧得让旁人发笑,让自己心焦。
陈禹来到窗边,开了窗探身俯视,楼下人头攒动,风势劲疾,有人把风衣领子高高竖了起来。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有些私家车颜色、款式还颇为时尚。《三套车》的时代毕竟过去了。屠格涅夫等人笔下狗拉雪橇的快乐再不复见。何况圣彼得堡临海,又是彼得大帝着意修建的“样板城”,原本就有俄国内陆所不具有的开放气质,有这样的“现代”感也不足为奇。还好这些车开得不快,不像国内公交也好,出租也好,都赶得“嗖嗖”的,不出事故是运气……事故……陈禹打了个寒噤。
有一辆车上飘洒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另一辆上有人大声唱起歌来。陈禹精神一振,欣羡地瞧着听着,暗自猜忖他们都是下班族,都有个或近或远的家。有家的感觉……如果“家”仅仅算个栖身之所,这个单间就算陈禹的家了,里面有床有被,有桌有椅。
书桌上一个四层抽拉式的精巧笔筒子,兼放别针、针钱、零碎硬币、透明胶布。旁边是几袋未拆的袋装咖啡。最边上一小堆专业书籍上端坐着威严的皮包,包大书少,摇摇欲坠,威严里便添些讽刺的意味。另一张条桌上顺次搁着洗漱用品、奶粉和微波炉,桌下放着茶瓶,桌右是衣橱碗橱煤气灶。单人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被子叠得松松垮垮,床单被套还是他父亲替他选的,枕巾也是。门后的脸盆架子上,暗蓝的脸盆里有几方刚刚洗过的手帕,凌乱的放着像印象派的绘画,叫人不由得疑心当年那些大师们绝妙的创意或者也就来源于顶单纯的无心。陈禹小时候容易伤风,经常拖着鼻涕上学。他父亲给他买过一打大手帕,他用一条扔一条,父亲揍他一顿又买来一打,终于给他养成了用手帕的好习惯。他到现在也不喜欢面巾纸。脸盆下是公司统一采购的大脚盆,鲜亮的虾子红着实惹眼,他却拿它洗脚,也是为他父亲不爱红色,说是看多了影响视力。这脚盆也是他这自成一格的小天地里唯一的“俄式家当”。
床头柜上有个闹钟,紧挨着的是仿古小茶壶,小人国里的公民拿它喝茶恰正合适;一套袖珍的音响是这屋里仅有的奢侈。他喜欢流行歌曲,那是年青人天性使然;他也有几张钢琴协奏、小提琴独奏的光碟,那一点古典的情怀却是他父亲半哄半“逼”,培养出来的。然而最醒目的还是音响旁不远处的木边镜框,里面两张黑白遗照,一张是他母亲,一张是大哥,两个人都略带点微笑,不知道他们日后会在同一天出车祸弃世。“城区的交通真混蛋哪!”陈禹的父亲当时这样说道,因为出事的原因是路况不好,指挥混乱。陈禹后来一直猜测,外公决定接受俄方的邀请过来工作,是受了妻儿意外去世的刺激,一意要离开那伤心之地。
天色暗了,风大,却吹不开云,今晚的月亮是看不成了。一个多月前倒领略过圣彼得堡的“白夜”,几乎二十四小时不见夜色。他走在涅瓦河畔,远远望着那白虹般的北极光,衬着冰蓝的天空,有种诡异之美。明明是脚踏实地,也有处身梦境之感,同时也就在提醒他,离故乡已经远得无可再远。
楼下渐次亮起了灯,近处是居民区的灯火,远处是街心的霓虹,再远处是水面的波光,还有船舶、出租车的灯光……没有月亮的晚上依然明亮,只不过有了月亮的中秋也无人同赏,也还是一样的寂寞。陈禹索性拉上了窗帘。月饼这东西,据柏杨说可以入选全球最难吃食品前三名,俄罗斯超市里卖的更是可想而知。陈禹内心里也不甚钟意,不过每年还是买一盒回来胡乱应个景儿。他上午已经吃过一块,这时便又从暗橙色盒子里取出一块,慢慢地吃着。中午的剩汤剩菜也已经在煤气灶上热着了。
他拿绿条子毛巾抹了抹嘴,到床上半躺下来,向床头柜扫了一眼。在母亲和大哥遗照的右下方,新近又添了个小小的镜框,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就在里面。他父亲劳碌一世,到头来落得个心肌梗塞而死,同他的母亲、大哥相隔十二年,以生肖来说恰是一轮。陈禹向父亲注视片刻,想同他说两句话,转念又觉得这举动太矫情,虽没有旁人看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只得叹了口气,闭上眼养养神。
进入九月份,天气渐凉,好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源,只要愿意,他可以无限量地把暖气开满一个漫长的严冬。
闹钟“嘀嗒嘀嗬”走着像凄清的催眠曲。陈禹不由自主地睡着了。梦中他启程回国,父亲对着他摇头。他安慰父亲说会留下,母亲和哥哥却又在另一边向着他招手。
灯没关。
煤气没关。
咖啡已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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