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上午十点多钟,地面上已经是热气涌动,热浪翻腾了。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光,犹如一把把淬火流金的短箭,直射过来,把夜晚残留的清凉一层层剥落;那悬在天际的红铜色火炉,在无声旋转着,似乎离地面并不遥远,伸手可及——可是,那毒辣的眼神,疯狂炙烤大地的态势,又有谁敢靠近呢?人们只有选择躲避:撑起一把伞,尽量避免伤害;步履匆匆,向着阴凉处走去。
人行道两侧的法国梧桐,真的是无处可逃了,只得在烈日下煎熬时光,皱巴巴的枝叶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仿佛在等待一场风雨的到来,让失去水分的身影经过洗礼后变的饱满润泽起来。
城关镇杨柳湾村村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杨国威站起身来,随手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空调的遥控开关,一抬手摁了一下,空调的风叶缓缓降下来,凉气也渐渐减小了的,“吱嘎”一声响过后,空调停止了运转。
杨国威思绪凌乱如麻。他刚看过几个村民组组长报送上来的需要村里出面协调解决的材料——它们有个共同点:为了老宅基地的补偿,原本和睦相处的一大家子闹起了纠纷;甚至还出现了亲兄弟动手互殴伤人的事情……
呆在空调屋里的时间长了,杨国威全身感到凉飕飕的。可这会儿,杨国威心里却又热辣辣的,确切的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火气在燃烧。事出有因:刚才自己的顶头上司,村支书柳满山从城里来了电话,把他好一通数落。刚开始,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是自己负责的一项工作,出了纰漏竟然没有完成好!
杨国威颇感意外,这怎么可能啊,轻车熟路的工作自己可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啊!
原来,刚才柳满山在电话中告诉他,他去县里参加城中村改造会议,没想到收到一条短信,上面揭发说他们村里报送上来的首届“和谐社区五好家庭杯”的典型,村里的岑娥家,并不符合评选要求,正在闹家庭矛盾,上报材料存在弄虚作假。让今天就派人过去,否则就要越级上访了……“赶紧去岑娥家看看咋回事,不要再出差错捅娄子了!”柳满山最后说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岑娥的人缘和口碑一直挺好的啊,怎么会有人暗中放黑枪呢?”杨国威满肚子疑惑,他不敢迟疑,关好门,向楼下走去。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杨国威有些掉入火炉被烧烤融化的感觉。
杨国威大汗淋漓赶到岑娥家里。大老远,就听见里面的吵闹声。他推门进去,吃了一惊,因为他一眼就看见岑娥的两个儿子、两个媳妇都在屋里。“放着钱干什么,我的儿子不是你们家的亲生孙子吗?”长得人高马大的大媳妇圆嘟嘟的脸上,热汗直淌,脸色红里透紫,“那谁知道钱都弄到哪里了,今个的事情没完……”大媳妇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这——”,杨国威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媳妇就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了。“这是咋了,动这么大火?”杨国威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应该问我妈!我还有事,走了!”杨国威侧过身子,想问岑娥的老大儿子。谁知道那老大却扭头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句话没有说,像个尾巴似的屁颠屁颠就跟着自己的媳妇走了。
“老婶子,今个这家里咋了?”杨国威一眼看见半躺在里屋床上只顾生闷气的岑娥,凑近了问道。“国威哥,你不知道……,嗨,今个这事,你给评评理!”岑娥还没有开口,她的老二儿媳妇就接过了话茬,“当初分家的时候,协议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我妈有我们赡养照料,老宅子归我们。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们付出了不少心血,我妈身体以前还可以,可是这几年呢身体不太好,看病吃药一直有我们负担。”杨国威点点头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了,新农合报销,还是先经我的手呢。你们两口子是村里公认的敬老模范啊。”“那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啊。”岑娥的老二儿子接过话茬,递过来一把小凳子,杨国威伸手接过来坐了下来。老二媳妇接着说,“城中村改造,不是说要有一定的经济赔偿和补助吗,这不,自从有了这个风声,大嫂和大哥就没少来这里,他们说‘都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应该有继承权’,为了避免生闲气闹矛盾,我们两口子合计后都和我妈都说了,将来会给大嫂大哥一份的……”“这个,按咱们农村的风俗,应该是——”杨国威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他急忙改口,“家和万事兴嘛,应该本着凡事商量解决的态度来处理家中的内部矛盾啊。”“是啊,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们提出的方案,将来的赔偿一分为三份,我们弟兄各自一份,我妈有一份,权当是养老金。可是大嫂死活不同意这种分法,说他们吃亏了我们沾光了。非得一分为二。我妈听了很生气,就对我大哥说,自从分家后,平常不见你们的影子,现在怎么这么孝顺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我大嫂这人,你还不知道,眼里从来不揉沙子,这不,今个又吵闹起来了……”听到这里,杨国威心里一动,暗自思忖:“给刘满山发短信的莫非就是——”“主任,这么热的天,你还跑来了,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先不要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做什么事情,老天都在看着呢。”这时候,一直闷不做声的岑娥一股碌爬起身来,冲着杨国威道,“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和你说说……”这时候,老二媳妇分别给两个人端来了茶水,就十分知趣的拉着自己的丈夫出去了。
“关于钱的事情,我是这么想的,将来呢,我让我那为人厚道的老亲家,也就是老大媳妇的爹也来,当着村里的,咱当面锣对面鼓的敲打敲打说道说道。我还就不信了,他还不把他亲爹放在眼里……”“对,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哩。”杨国威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说。
“主任,你知道我一直有个愿望吗?”岑娥显得有些激动,“这有些扯得远了。以前,生活条件差,那是在做梦的时候才能出现的事情啊。”杨国威有些不解,道,“有什么您就直说吧。”“咱村里现在变化挺大的,这不用多说了。我们几个老婆子没事坐在一起唠嗑,说着说着就扯到了‘红色旅游’上,这不,啥时候能去韶山冲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老家走走看看,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我们都商量好了,到了秋天,秋高气爽的,就准备去。回来和老二儿子两口子商量,他们也支持——可是没有想到,老大媳妇听说了就不高兴了……”“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让他们对份子钱了,而老大媳妇不乐意出?”杨国威打断了岑娥的话,说道。“不是的。她听人说能获得‘和谐社区五好家庭杯’先进典型荣誉称号,上面有一笔奖金,就那一点钱,她也动心了。这不,今个就来了,老大媳妇说自己的儿子考研需要一大笔钱,陈芝麻烂谷子说了一大通,还说什么‘旧账新账都要算’。其实,他们两口子跑运输,又有门面房出租,手里有钱啊……”“不像话!”杨国威听了,连连摇头道,“这奖金是有,可还没有到位啊,她就这样?要不我和村妇女主任去老大家,做做他们的工作?”“那敢情好,不过恐怕没有用啊。”岑娥有些犹疑,说,“我有个想法。先进典型的奖金,我不要。钱嘛,村里也不要直接发到我的手里,那太显眼了——不如村里出面直接联系旅行社的‘红色旅游’,钱不够,我再出一部分也中啊。我有一点积蓄,那可是我的血汗钱,拾破烂收废品积攒的啊——为了圆了自己的梦,为了了却一辈子的心愿,我豁出去了!”杨国威听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想了一下,说:“这事情,咱得从长计议。等满山书记回来了,我向他汇报一下,在不违反组织纪律的前提下,看能不能变通一下……”“反正,去韶山冲,我是铁了心了,谁也阻挡不住的……”岑娥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倔强的神情。
“对了,刚才满山书记打了电话……”杨国威顺便把有人发短信的事情向岑娥说了一下。“我知道。”岑娥吧砸吧砸嘴说,“短信是我发的。”“什么?这——”杨国威吃了一惊,“你这是啥意思?”“哎,这么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不是想让村里引起重视。”岑娥一脸无奈无奈,说,“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我不想藏着掖着什么的。老大成家立业多年了,我一直跟着老二过——日子过得挺好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老是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我真有些受不了。村里不能只是会修路、绿化、扩建,有些事情,一些歪风邪气,比方说啥都向钱看,是需要村里重视的,咋想办法教育一些人,把人心从钱眼里拽出来。这几天,我的两腿不大好使了,走不动,所以才给满山书记发了短信……”
从岑娥家里出来,杨国威又陷入热浪的包围中。他浑身热乎乎,感觉自己成了烈日骄阳中的一滴水,在慢慢的气化——只不过脑海中意识还是清醒的: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向村委会大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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