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回小镇的列车上时,心里的感觉不知道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才深感词汇的匮乏,当悲凉,欣喜,释然,心酸众多情绪纠结在一起时,我最终只能选择缄默言语。
窗外的景色变换极快,隐约有些幼时熟悉的模样,阔别七年的小镇,离开的时候我曾发誓不在踏足的地方,如今我又带着别样的心绪走了回来。
山水依旧是江南的山水,氤氤氲氲,用一层迷蒙的水汽隔离了世俗的不堪,这座在水中浸染过的小镇,此时正用她独特的缱绻欢迎着我。我想,我始终不能摆脱与她之间的因缘。
曾经发生的种种一一在我心里浮现着,像是放映的一幕幕意识流电影,没有经过精心的剪裁,每一幕都让人痛侧心扉。
回过神时,列车已经抵达目的地,我收拾起心绪,正准备下车离开时,过道上投下了一个黑影,在我的位置上停滞下来,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男子如山,眼神却温柔似水。
我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就抹不开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听到我内心深处传来的滴答声,我坐在座位上,他站在旁边,像是一个守卫公主的骑士,可惜了,我从来都不会是公主。
我想,我是认识他的,他光洁的额头,伟岸的身躯,还有不疾不徐的沉稳大气。可是,我又似乎不认识他了,那一圈青密的胡茬和突起的喉结,以及脸上隐隐散出的沧桑。
这果真是时间的力量,在得知我们对一些事情抱有美好幻想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来破坏得面目全非。
我思绪纷飞,眼神透过这男子看向了七年以前。
还不待我说话,男子便开了口,他说安凉好久不见。
我内心微涩,恍如隔世,也许是此刻最好的形容词。
该怎么形容这个男子呢?正是他,在我最年少的时候给我最美好的爱,使我愁潺潺的心永远蜷缩在一重一重的思念里,纵使时光穿梭,那些奔腾的爱意却日久弥坚。
我咽下心中的泪水,努力做出优雅的样子朝着他笑,轻声说,“是的,谷阳,我回来了。”辗转七年,我又回来了。不过那年的青葱和单纯,回不来了。
意识到这里并不适合煽情,我起身准备下车,他就顺势拿过我身旁的行李便往车厢外面走,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专程来接我的。看着那个宽大的后背,心里像是被梗着了一般,一股莫名的气息难以消除。
站在人行道上重新打量起这座小镇,层叠的高楼早就替代了旧时的青瓦楼阁,熟悉的路口,被一个个广告牌遮掩,七年时光,不长不短,却足够毁掉这个小镇留在我心里最初的印象。
“安凉,回家吧,叔叔很想你。”男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清朗,像是被打磨过的嗓音变得圆润低沉起来。
听到这句话,心里又开始翻滚绞痛着。刚刚故作的优雅,就在此刻全崩塌了,我不敢看谷阳,低声诉说,“他还好吗?”。像是自言自语,但我相信谷阳能够听得清楚。
那个眼含失望,大声吼我,说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的男人,还好吗。
我眼里又出现了这一幕,梦里也出现很多次的场景。一个男人红着眼睛,拿起一大堆衣服往门外的女孩儿身上扔。女孩儿柔弱的身子还在止不住颤抖,男人口中依旧骂骂咧咧,说出口的是最伤人的话语。
就算现在想起来,也会觉得有凉意从心底蔓延起来。有人说,最绝望的不是失去了爱情,而是弄丢了亲情,在绝望的时刻,唯一的依靠,属于亲人的温暖就在我心里烟消云散了。因为如此,我茕茕然度过了七年,成长成如今坚韧的模样。
许是看出我的懦弱,谷阳适时用一只手稳住了我的肩膀,他掌心的温度投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竟也让我内心感到了些许的平静。
“你回去看看吧,人老了难免会脆弱。”谷阳仿佛还是那个十九岁的男孩,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这样的说法,我竟然没法拒绝,虽然心里一次次想过,对于那个男人,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再原谅了,可是再次回到这熟悉的土地,多年累积起来的暴戾全幻化成了温柔,那割不断的脉脉亲情,瞬间湮没了我的委屈。
谷阳看出我心里始终还是记挂着那个男人,便招手打了一个的士,几分钟之后,我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不是我生长的地方,可是谷阳说,那个我叫父亲的人住在这里。
我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听本地人讲解着一些风土人情,哪个建筑物的布局,哪里又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仿佛我从没有在这土地上生活十七年一样。
谷阳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悯,我无法去探究他与我父亲是怎么握手言和的,毕竟我觉得就算是因为我,他们之间也会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吧,可是我知道我多想了,我才是一个路人。
我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曾经把我所有行李扔出门外的男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窝深陷,眼神依旧凌厉,可是就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闪了一下,之后眼神就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含义未明。
我站在谷阳的旁边逡巡不敢往前走,那些事情虽说是过去了,但是心里始终投下了厚重的阴影。因为这个阴影,两千多个日夜我从未感受过安稳,闭着眼,还是会出现他那副暴虐的模样。
我努力想扯起一个笑容,就像小时候他曾把我放在肩膀上时我满足的笑那样。可是肌肉却完全不配合我,我想我看起来,肯定像是一个小丑。
此刻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人,他的手缓缓举起,透过松垮的袖口,我看到了那双皮包骨般的手,我很难想象,是这双手,曾经将我高高举起,也是这双手,在我的脸上留下过永远不可磨灭的手掌印。
我懂他的意思,毕竟我们的身体里留着的是相同的血液。他是叫我过去,几十步的路程,走起来格外漫长,路的那端是那个曾经骄狂的男人,可是此刻,他静静的看着我,我甚至能从中读出一些愧疚。
谷阳适时地走了出去,留我和父亲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似乎是想要弥补这些年的缺失。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安然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他没有开口,谷阳在车上已经告诉过我,他已经不能说话了,连最最简单的发音都不能吐出来。
他的脸已经布满了褶子,深陷的眼窝,有一些湿湿的痕迹,他的眼角,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我终于明白,那个威严的男人已经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我的心里说不出时什么味道,两人相顾无言,那错过的七年岁月就横在我们中间,曾经我也乖巧地站在他的面前,甜甜地叫他父亲,曾经他也轻轻抚摸我的头发,给我讲过一个个故事。可是缺失了的七年亲情,除了血液的维系,我们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了。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已经写满苍老的面孔,心里闪现过丝丝不忍,而他,眼里的慈爱越积越多,最后化成浑浊的泪水溢了出来。
他真的老了,老得可怕。我忍住自己的委屈,和那些想哭的冲动,轻轻在他身边诉说着我离开之后的事情。
我说离开之后也曾绝望,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喜欢画画的老师,那个老师跟他一般的年纪,比他慈爱,弥补了我对父爱的缺失。
我说我快要结婚了,与一个很爱我的男人。
躺在床上的男人没有说话,我确信我说的他都能听懂,不然也不会这么难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后悔曾经没有心平气和地为我想过,可是那些都不再重要了。看着这个年迈的老人,有一个对他一直不离不弃的妻子,我想,缺少我这么一个女儿也没有多大关系了。
转眼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继母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当年的尖刻都已慢慢隐去,现在的她,早已没有了在父亲面前煽风点火的气焰,佝偻着身子,若不是嘴角那颗大大的痣,我都快要认不出她来了。
物是人非,是最温柔的残忍,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因为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父亲慢慢闭上了眼睛,我轻轻地叫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均匀的呼吸慢慢传来。趁这个时候,我提出了告别。继母显得很是讶异,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嫌隙。
继母了解我的性格,没有过多挽留,只是问我要下了号码。她说,安凉,你看你爸这个样子,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如果你不忙的话,多陪陪他吧。
继母的言语之间满是恳求的意思,一种名为悲凉的气氛盈满我的心脏,明明是应该作为主人的我,此刻疏离地跟这个家的所有人礼貌地寒暄着。然后由一个局外人来提醒我我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我不忍再待下去,继母眼中的恳求一次次刺着我的心,若是她还像以前那般尖酸刻薄,兴许我的心里还能舒服一点。
对于这个家,我只能算是客居于此,时光蹁跹,属于我的一丝一毫在这里也不能寻得了。
这个城镇展现出了我从没见过的景象,霓虹交错的夜晚,曾经闪着星光的黑夜被一片耀眼的红所代替。
站在街旁,有音乐声从周围的店铺倾泻出来,是王筝的《越单纯越幸福》。
越单纯,越幸福,心像开满花的树,大雨中,期待着有彩虹。
陌生的城市让人想哭,王筝沙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性感。我提着行李,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城镇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想,这世界上最残酷的心情,不是你去一个地方之后感受到的无依无靠的孤独,而是你亲眼见证与你息息相关的一切在慢慢变得陌生而你却无能为力。
灯红酒绿,这个小镇将这个词诠释的很透彻,我拉着自己不多的行李,随便找了一个台阶坐下。
就在这一刻,谷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熟悉的名字,突然有些想哭了。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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