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接了一位朋友的电话，芬儿的老公锁子死于车祸。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撇下他美貌善良的妻，刚结婚的女儿，十七岁的儿子，突然间就去了。

　　我和芬儿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两家都是多子女家庭，芬儿兄弟姐妹6人，我兄弟姐妹7人。但我们两家的状况却大不相同。芬儿的爸爸是大队副支书，兼着生产队长；而我的父亲那时候在省城拉平板车卖烧土，一边干活挣钱，一边治疗他已经很严重的胃病，还怕大队知道后批斗。

　　那时一切都由队里分配，包括柴火。村上流传这样的话：“抱着队长的腿，柴火尽着往家背。”意思是哪个女人跟队长好上了，可以尽情往家背柴火，也不用愁吃不饱。芬儿的父亲就是队长，当然也不愁吃不饱。

　　村里人喜欢端着碗到巷口吃饭，因为只有端着面条馒头甚至是窝头的人，才去巷口。那是一种自豪和骄傲，那意味着这一家能吃上饱饭。

　　但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端着碗在巷口吃过饭。

　　母亲体弱多病，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的劳动力只有大哥。因为工分不多，好多时候队里分东西按工分分配，所以我家分到的口粮极少。

　　每天吃饭的时候，大锅里看到的都是萝卜条。母亲拿勺子在锅里搅合着，努力寻找着锅里那少的可怜的几根面条，盛在我们碗里，而她自己碗里只有清汤和萝卜。

　　芬儿的母亲长得很美，为人热情善良大方。她经常端着一大碗红豆粥送进我家，有时候还有馒头，说实话，那时候我们眼里，芬儿的母亲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观音菩萨，她的到来给我们带来的总是福音。

　　母亲没有别的可以回报，但母亲手巧，芬儿家的被褥，孩子们穿的棉衣棉裤，母亲抢着去帮他们拆洗。父亲在省城拉平板车，偶尔回来带点饼干什么的，母亲总要给芬儿他们送去。

　　两家的友谊延续得很久。

　　那年唐山大地震，家家户户人心惶惶。如果有大雨布，就可以在外面搭帐篷防震，但好多人家却因为买不起雨布，只能在土炕和柜子之间搭一块门板，然后人躺在木板下的地上，算是防震。

　　终于有了一件让我自豪的事。父亲回来了，用他带回的大雨布，找几根木棍，给我们家搭了防震棚。然后就又走了。

　　芬儿和她四哥羡慕死了，缠着她妈妈，也要防震棚。但是，到哪里找大雨布啊？

　　母亲说：没事，让孩子们住在帐篷里，咱们大人腿快，地震来了也能跑出来。

　　于是，我和二哥、弟弟妹妹、芬儿还有芬儿的四哥，几个淳朴无邪的孩子挤在帐篷里，没有一丝对地震的恐惧，都高兴得睡不着。

　　二哥很调皮，就讲些鬼故事吓唬我们。芬儿紧紧拽着我的胳膊，吓得不敢喘气。我因为经常被吓，反而倒习以为常。

　　改革开放了，城里的陶瓷厂到乡村招女工，只要交一部分钱，就可以农转非，并安排工作。芬儿的父亲为她买了一份工作。我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偶尔回到乡下，会听母亲念叨芬儿的事情。芬儿进厂后，因为天生丽质，很快吸引了一帮混小子在身边转。芬儿的老公锁子是个刀子汉，盯上芬儿以后，对芬儿好的不得了，但芬儿对他却有几分惧怕。

　　农村女孩子，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锁子连哄带吓，芬儿屈服了。芬儿出嫁的那天，全家人都不高兴。锁子性子火爆，一无所有，芬儿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据说芬儿结婚后日子并不好过。穷不说，由于芬儿漂亮，免不了有人巴结讨好，虽然芬儿没做什么，锁子却总是毒打她。

　　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具有两面性。厂里要盖楼房，锁子的条件本来不够，但是锁子已经当爹了。老婆孩子没地方住。锁子凑了3千元，到了厂长家，把钱往桌子上一拍，说：“我要买房。”

　　厂长笑了：“锁子，你条件不够。”

　　锁子把钱往前推一推：“我要买房。”

　　厂长生气了，提高嗓门：“你条件不够！想要房子的排着队呢！”

　　锁子也生气了，一拍桌子：“你住三套房就够条件？走，到外头说去！”说着，就拽厂长的衣领子。

　　厂长老婆赶忙劝架，一个厂的人，谁不知道谁？陪着笑脸哄锁子。

　　锁子撂下一句话：“老子出钱了！楼盖好了老子就搬进去！”

　　楼房刚竣工，里头潮湿得能拧出水，锁子就带着老婆孩子住了进去，也不管你怎么分配，反正我老婆孩子有住处了。

　　厂领导会议研究分房，厂长说：“锁子那套，就让他住吧！怪可怜的。”

　　“那也不能白住啊！总得交钱。”有人提出异议。

　　“嗯，是得交钱。让他打个欠条吧！”厂长挠挠头。

　　也只有这个办法就坡下驴了。公家的事，干嘛要把人逼急了呢？

　　就这样，芬儿早早住上了楼房。

　　芬儿生了一双儿女，孩子都很漂亮。但都不喜欢读书。女儿早早嫁人，儿子初中毕业也辍学了。

　　性格温良的芬儿从来没有过抱怨，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下岗后，她卖过包子、米线、凉粉，还摆地摊卖过鞋。能想到的都尝试了，只想着两个孩子能过好一点的生活。

　　锁子下岗后不务正业，喝酒，赌钱，打架，后来又染上了毒瘾。

　　我见过芬儿一次，那是她托我帮他儿子找个职业学校。她买了一盒奶来见我。当我看到当年的丽人满面风霜时，眼泪不由地想流下来。

　　我留下了芬儿买的奶。我给芬儿收拾了一包我的衣服。另外给她拿了一盒蜂王浆、一盒太太口服液。

　　拿衣服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我就不再犹豫：我们是姐妹，一起长大的姐妹。芬儿一定不会误会我。我俩的身材也差不多。

　　芬儿走后，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衣服里有伍佰元，算是我给孩子上学的一点心意。芬儿哭了。

　　那孩子最终没有上我给找的学校。

　　多少年没有联系了。

　　想到芬儿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她苦难的生活。

　　没想到，现在这苦难的生活又加了一层霜。

　　芬儿，你还好吗？

　　以后的日子你怎么过？

　　我想，我应该回去看看芬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