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吴连每天都会在村头的村碑底下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吴连是从城里来的，跟着他那个刚上任当村长的爸爸。吴连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经常给我讲一些他在城里的经历，尤其是那些和小姑娘交往的经历，每次说到这个，他总会非常自豪，认为自己掌握了什么高超的能力，可以瞬间把心仪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我们每天在村头坐着的主意，便是吴连想出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我展示他那个吸引小姑娘的能力。

　　我们就这样一连坐了好几天，每天上午下午，凡是看到与我们年龄相仿的村里姑娘，吴连便会用各种方式去上前搭讪，虽然有时候吃了闭门羹，但他那种花言巧语的能力确实让我大为崇拜，便开始对他这种无聊的做法产生了兴趣，我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气，竟打赌，要他去和村子东边的老李家闺女去搭讪。

　　之后，我对我的多嘴十分懊悔，倒不是因为肯和他进行这没有营养的打赌，而是因为李家闺女李媛是我一直心仪的对象，只因为我不擅表达，又有些羞怯，所以一直没有敢对她说出口，因而也就产生了李媛十分高贵冷艳的印象，这次去让吴连找李媛搭话，也无非是好奇心在作祟。

　　果不其然，那种高贵冷艳的印象在吴连与她牵手出现在我面前时烟消云散。虽然没有一面镜子摆在我面前，但我依然可以想像得出那一刻，我的脸扭曲的程度，当时心里就像有一块巨石，我想假模假式地说句恭喜，也没能说出口，那天是我第一次听到李媛开口对我说话，那张樱桃一样的小嘴第一次在我面前一张一合，她的声音很柔和，像平静的湖面上微微泛起的波纹，我下意识的盯住了她的双眼，她的眼弯着，快眯成了两牙弯月，我的心一颤一颤，脸的两侧开始变红。带着最后一丝理智，我赶紧收起了愣住的目光，吴连与李媛转身离去，他回头一瞬间向我挑了挑眉，露出得意的神情，我看着他们慢慢走远，吴连的手很不老实，李媛一边瞪他一边拍开了他的手，不时还紧张的回头看了看，我感到了像一块放在茅坑中多余的石头，赶紧回过了头，朝村里走去，背后的声音开始变得欢快了。

　　吴连每次和李媛有什么村外野餐的计划，便会叫上我，他们并不嫌我这个电灯泡，我也是个不亮的灯泡，话不多，动作迟缓，显得笨拙，到了地方，吴连一边都会拉着李媛到处逛，留我在这里收拾东西，吃饭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无非就是千篇一律的烤玉米，当香味儿飘到吴连鼻子里，他便会拉着李媛回来，随手拿起一支最大的，放到李媛手里，然后招呼着我吃东西。我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找个理由走到附近的河边去吃。

　　“你就拿一个那么小的，吃得饱吗？”李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躺下身，仔细听着，那声音就像草地一般柔软。

　　“你吃吧，没事，你吃饱了我就饱了。”

　　身后终究不可能是李媛的个人独白，吴连自然是她对话的对象，我也没坚强到为了听一听李媛的话，单纯的听一听李媛的话，而使吴连那像刀子一样的甜言蜜语在我的心头劈砍。

　　眼前的河水，带着树梢上落下的叶子向远处流去，我想，人生路还长吧，前一秒树叶还在树梢享受着阳光和居高临下的自豪，如今不就要在异路漂泊了吗。身后的打情骂俏声变成了人生的一幕戏剧，我站在河的对岸，看着一个安静的少年躺在青草岸上，一瞬间，都化作了云烟。

　　“你睡觉啦？”朦朦胧胧中一个声音将我唤醒，是李媛。我的心突然向下一沉，赶忙坐起了身子，一股口水的恶臭传来，一定是睡觉的时候最没有闭紧，我赶忙捂住脸，顺势到河边捧起几抔水拍在脸上，假装要使自己快一点清醒过来。

　　“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今天的太阳真暖和。”当初和她对话的时候，远不像现在写出来这般流畅，当时的脸紧绷着，紧缩在一起，嘴角的肌肉一直在轻微但是一刻不停地抽搐。

　　“你喜欢写诗啊？”

　　“啊？”她这一句问的我有些慌了。

　　“这个不是你写的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我的身旁压着一张纸，上面潦潦草草写着几句，一定是刚才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写的，现在竟然被我忘了。

　　“啊，是啊，还行”从我对她一见钟情的那个午前开始，我便有了随时带上纸和笔，随时写下自己的忧愁的习惯，吴连也曾嘲笑过我，但至今不知道我上面描写的是谁。

　　“能给我看看吗？”

　　李媛这温柔的一句让我突然间心潮澎湃，即使上面未必有什么东西写出了她身上的什么特征，但就是让她看看也算是好的啊，尤其是当她用那让我心潮荡漾的声音把我的心中忧愁读出来时，那一定是万分每秒的时刻。

　　“啊，行。”

　　我赶紧把身子支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抽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这张脆弱的纸被扯烂。

　　“你们干啥呢？”

　　“你肚子舒服了吗？”

　　“舒服多了。”吴连朝着李媛面带微笑的说，“找了你们半天，原来在这儿。”

　　“在河边儿别再把你掉下去。”吴连又对着李媛关切了起来。

　　随后自然又是一些把皮肤揪起一个个疙瘩的话，当然也像钢刀一样刺着我。

　　我拿上刚要递给李媛的纸，回到了烤玉米的地方，准备去收拾收拾，脏东西在地方杂乱地放着，还有一根红色的头绳。

　　红色的头绳像温顺的小猫一样趴卧在矮矮的绿草丛里，这是一样再好不过的纪念品，但我告诉自己了什么，我不能随意拿走别人的东西，更何况那个还是李媛的，拿走了，我也就失去了在把她放在心里的权利。那次之后，我也曾在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如果我当初像吴连一样，那我现在会不会得到吴连得到的。一个因为和别人打赌而去追求她的人，现在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而一个真正把她放在心里的人，却只能看着她陷在一段同样是因为打赌而开始的感情中，而自己就连这样的虚假的一段都不能得到。

　　阴差阳错，我生日那天正好赶上了七夕，不知道吴连抽了什么邪风，带着李媛来给我过生日，买了无数瓶啤酒，越喝便越疯言疯语，他的话也越来越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口，到最后尽是一些“我带我媳妇来给你过生日”之类的话。如今摆在我面前的选择也只就剩下了两个，无非是和吴连分开或者是也把自己灌醉。正在这时，吴连因为喝得太多，竟然一下子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任李媛怎么叫也没有叫醒。

　　“李媛”

　　“啊？怎么了”

　　“我……今天生日。”我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啊”

　　我觉得还是自己喝得不够多，便拿起瓶子，一大口喝了下去，白色的泡沫一下子从嘴角流了出来，我感到身上的衣服开始被打湿了，放下酒瓶，我顺势抬起手背，准备擦一擦嘴角的沫子。突然，那柔缓的动作对我是如此这般突然，李媛正拿着她的手帕在我的嘴角擦拭。

　　“你们这喝得，太急了”

　　我双眼紧盯着李媛的双眼，一时间真的是完全愣在了那里。

　　“喝慢一点”李媛把手帕放在桌子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双腿将合并的两手加紧，膝盖弯着，然后双脚一点一点，看似很紧张的样子。

　　“来了来，干一杯”李媛举起酒杯来。

　　“啊，好”这时的我也感觉到刚才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尽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那夜的风很凉，话憋在心里终究是没有说，后来感觉到眼睛酸了，直到风吹在脸上，感到格外冰凉，才知道，那两道泪痕已经划出。

　　那晚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李媛，后来吴连告诉我，她病了，也叫吴连不要再去找她。

　　她得了不治之症，她对吴连说：“我就要像一只燕子一样回去了，回到我曾经所在的天空，我不再属于人间，就让凡世的感情到这里结束吧，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

　　李媛在她死前的一段时间提前从我们的面前蒸发掉了，那些日子里，我们依然会坐在村口的村碑下面，我不再去和吴连打赌什么，我变了，我变得更加忧愁，吴连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一样，依然在和迎面来的姑娘搭着讪。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尤其是我最爱的午后，村口的黄尘在风中翻腾，幅度刚好，吴连坐在我旁边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周围响起了蝉鸣，蝈蝈的声音，这一刻，我把背靠在土墙边，两眼直直地看着远方的树林，一片阴影逐渐移了过来，我的心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关于李媛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痛苦中带有些许幸福的梦。

　　坐着坐着，我便愣在了那里，吴连用力的拉扯了我几下，告诉我那边有户人家在办丧事。我回过神来，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股腾腾的灰黑色烟雾在空中腾起，李媛走了。

　　那几天，我一个人，没有叫上吴连，自己到被李媛叫醒的河边躺着，想来想去，我们的交际不过就是偶尔的那么几句话，我在不对的时间插进了他们甜蜜的空间里，偷得了那么几次和李媛说话的机会。还记得他们一起为我过生日的那晚吗，似乎因为那次在李媛面前流泪之后，我便失去了再选择哭的权利。躺在河边，我眼睛一酸，便满脑子都是李媛那晚为我擦去啤酒沫儿的样子，只会更加痛苦，于是我强忍着到了眼角的泪水，站起身，看着缓缓的河水，带着又一片落叶向远方流去。

　　后来不知道过了几年，吴连又和不少村子里的姑娘有过交往，那年的桃花开得异常地好，从村头远远地望去，满山都是桃花缀满枝头的桃树，那天吴连也不无兴致地和我一起坐在村碑底下，安静地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