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双眼睛始终亮在我脑海,可一想起那双眼,这心头总是疙疙瘩瘩的不怎么舒服。
一天,副连长兴冲冲地跑来告我:“小李,你的假期申请军务股批了,你可以探家啦,现在就出发吧!”这个喜讯并没有给我带来副连长预想中的欢欣,当兵几年已习惯了这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脾性,乍然离开还有点失落呢,但毕竟是回家,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事比回家更幸福呢?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东西就去搭车。
搭乘战友油灌车一路风尘赶到吐鲁番火车站,其时正是交通淡季,旅客很少。我心里好一阵窃喜,本来没有卧铺资格还能享受到卧铺待遇,咱这大兵真有福气!于是,安置好行李选一干净长位躺下来,舒舒服服地酝酿好梦。
一觉醒来,列车已停在河西走廊乌稍岭车站,只见一少女在几个人簇拥下走上车厢,走到一个离我不远的长座上轻轻坐下。其中一位从年龄差看来像少女父亲的男人说:“孩子,路上不要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告诉他们你要到哪里去,水就在你包里,听广播说到了你就下车,你姑妈会到车站接你……”这爷们边说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车厢,尤其直直地盯着我,瞳孔里明显带刺,后来干脆把嘴唇捂到小女孩耳朵上去了,声音还越来越小,就像一首歌快要结束,余音袅袅中戛然而止一般。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这五大三粗的爷们是在给少女打预防针预防我,好在我是军人,有这身军装挡着,还不至于怎么狼狈。呵呵。
五月的乌稍岭还是冰天雪地。尤其夜间,飕飕的寒风可着劲儿往车厢里钻。四野除了风声就只有列车在山谷里行进的粗重的喘息声,车厢里原来的七八个人早不知哪里去了。那个女孩还没有下车,在座位上躺着,只是不知啥时候身上多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我寒冷难耐,又寂寞至极,便走到女孩身边搭讪:“你到哪里去,可别坐过了站!”
女孩像一只被惊了酣梦的小鸟般叫一声坐起来:“哇!我还以为车厢里就我一个人呢,原来还有你啊!”
“我一直在这个车厢里,从你一上车我就在,难道你没看见我?”我大感惊奇,世上还有这么目中无人的人!
“没看见,我是个盲人!”
“啊!那你……你咋还一个人出门,多不方便啊?”
“没事,我要学会独立生活,我要自立,我爸倒是想送我来着,我不要他送。”
“啊,你真……真伟大……”好奇占据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我不禁多看了女孩一眼。
女孩约十八九岁,说话的声音象鸟儿歌唱般动听悦耳。雪肤花貌,气韵迷人。车灯映照下,独靠长座的她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美艳不可形容。尤其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说她是盲人,我一点也不相信,连鬼都不信!我怕她有什么想法,不好意思再问什么,赶紧回到自己座位上。
“我天明时在兰州站下车,姑妈在那里接我。”女孩的说话声明显提高了,他怎么知道我已不在她身边了?
我高声附和:“哦,那你可得早做好准备,列车在兰州站停靠的时间很短。”
“你能坐近点吗?我害怕。”女孩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似乎还有点颤抖。
“嗯?你不怕我吗?我是个男人!”我大感意外。
她呵呵一笑:“怕你什么呀,你是个军人,对不?”声音提高了八度。一个盲人怎么知道我是当兵的,真是邪门!我惊愕了。这女孩……唉!人不貌相!
“是我爸上车时告我的,他说这车厢有七八个旅客,还有个当兵的,让我放心,不会有事。我听你说话干脆利落,像个军人,猜你就是我爸爸说得那个当兵的,没错吧?”这盲人女孩连我的表情都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可真牛!
“没错,我就是个兵!”我搪塞了一句,躺在座位上假装睡觉。我可不想担什么坏名声,我现在见了女人都讲究避嫌,那时就更是腼腆得像个小姑娘了。
一个多小时后,从隔壁车厢过来一老者,边走边呵呵笑:“这边还有俩,那面车厢可就我一个,冷死了!”说着就坐在女孩对面,还招呼我过去挨他坐,说:“挨近点,人多不冷!”我过去挨大爷坐下。
“大爷,你到哪里去?”我没话找话。
“我还早着呢,好几个车厢里都没人,列车员也不知跑哪去了,我怕到站找不到开门的列车员,就跑你们这来了。”
我呵呵一笑:“是呀!大爷,这一路走来也没见列车员长啥样,您可得小心,别坐过站啊。”“谢谢,谢谢了!”漫漫长夜,总算有一个伴了,我畅畅地出了一口气。
天亮了,兰州站很快到了,我站起来帮女孩拿行李,为她送行。即使短暂,相逢就是缘,更何况是一个盲人女孩呢,我能不帮她吗?车轮的声响和节奏有了变化,渐渐慢下来,不知不觉间停下。女孩好像很轻松地就下了车,好像没几步就跑到站台上一位中年妇女身边……三十多年了,我记不清了。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火车开始加速,车轮又发出“咔哒、咔哒、咔哒”有节奏的响声。我回到坐位上凝视着早晨的阳光问大爷:“刚才那个盲人女孩怎么样?”
“她是个盲人?我咋没看出来?她收拾东西那么利索,她那双大眼睛那么美,那么亮,她怎么可能是盲人!”老大爷惊讶的声音沉沉地敲打着我的心坎……
“她的眼睛确实很明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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