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大早，孟大妈回家拿了点衣物，又匆匆返回医院病房里，她要告诉老头子：儿子今天从省城顺道回来探望他。

　　室温凉爽爽的，只是觉得灯光有些暗淡。

　　半个月来，房间三个床位住满了病人。昨天，中间床位的病友出院了，给分住两边的老人腾出了空间。她走进病室，床位上躺着两位老人，一男一女，床头挂着吊瓶，药液顺着透明的输液管，滴答滴答地缓缓流进老人胳膊的血管里。陪伴者也是两个老人，一女一男，男的姓聂，人称聂大爹，女的就是孟大妈。他（她）们彼此关照着各自的老伴，已相处了半月之久。彼此渐熟了，话自然多了。今天，他俩和往日一样，进门就拉起了家常，不时地又回头照看着老伴，问这呀那的，倒把儿子要回来的事给忘得干净。

　　这时候，病房门开了，走进一青年男子。个子虽高，身体却像温室里的秧苗，露在衣外的肌肤黄弱无泽，面部在暗淡的灯光下黑一阵白一阵的，尤其是走路很吃力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揪心。

　　护士小姐很快为男子铺好了床，男子一声不吭的躺倒在床上。孟大妈正为新来的病友只身来住院纳闷着，忽见一女子从房外缓缓进得门来。

　　女子也不跟房里的人招呼，手拿一本封面花俏的杂志，背向看男子，面朝孟大妈，一屁股脑的坐在床头一角，杂乱地翻着手中那本书。这模样，好像在生谁的气。

　　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小姐端着吊瓶走来，麻利地跟青年男人挂上。女人没回头看一眼，仍低头哗哗哗地翻着她的书。只是这异常、反复的翻书声让病房里所有人听了觉得不对劲，是因何故让这貌似小俩口的在闹别扭呢？

　　热心的孟大妈忍不住，关心地问面前女人，他咋的了？女人不语。

　　孟大妈劝女人说，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来医院治治，就好了。你看我这老头子，一生住了三次院，每次都住一两个月，这次又住半个月了，还不活到及格寿命了？你男人年纪轻轻的，得不了大病！聂爹，你说是不？聂爹附和着点头说，是，是，是。

　　女子呜呜呜的哭着说，您郎去问他？

　　孟大妈见状，忙递上纸巾，劝说道：孩子，别哭了，你伤心，病人会更难受的。

　　女子接过纸巾边擦着眼雨，边愤然地说，他难受是自带的。结婚不满一周，他就得了这怪病，我守活寡六年了，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了啊！您郎们说，我这日子还怎么过？

　　孟大妈、聂爹听了有所悟。孟大妈不敢再往下问，她侧过头来见青年男子刚才还露出半个头，此时，已用被褥蒙着了头整个。一时间，病房里静悄悄的，唯有三根输液管里交错的滴答声清晰可辩。

　　青年男子头是蒙住了，但自己的女人与大妈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被这病折磨和女人的埋怨绝望到了极点。他曾经爱过坐在病床上的女人，只是时间太短，大短，短到他回味不出女人是什么滋味，就患上了天下男人难齿、女人最瞧不起的病。

　　起初，他以为是筹办婚事，人累了造成的，休养一时就好了。

　　可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女人耐不住了，常在床上抱住他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男人说，喜……欢……呀！

　　女人说，你喜欢个屁！你若喜欢，你……给我呀，……给……我呀！边说边用手去摸，推耸着男人。

　　男人无奈地说，那东东让你骇……着了，你……越要，他骇……得蔫……耷了。

　　女人生气说，我瞎了眼，碰上你这个废物。

　　男人说，别……骂嘛，等我……好……了，会……让你幸……福的。

　　女人抱着男人呜呜呜的哭了，且哭得伤心至极。

　　后来，男人的身体不见恢复，反日趋更糟。他不敢对亲人诉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常闷在家里独睡。时间长了，村里村外闲言碎语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在父母的追问下，他才羞答答地说了一二，并答应盼孙子心切、又心急如焚的父母去医院看看。

　　这天，他独自来到省城大医院。结果出来了，医生却支支吾吾地问，你家属来了吗？男人摇头。医生改口说，你的病还需复检，三天后才有结果。你下次来时一定要有亲属陪同，并作好住院医治的准备。并安慰说，你放心，这病治得愈。

　　男人没料到，他竟患了天下难治之症——肾衰竭病。医生说，这种病，医学界治疗的最佳方法是进行肾移植术。男人一听，眼黑腿软，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他听说过，县里一局长的公子就因这种病，手术耗费了几十万元，也只活了几年。而我一农村贫民，这高昂的巨资暂且不说，要找到能匹配的肾源，也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啊！

　　在省城住院的日子里，父亲为了家里这株独苗，背着家人找医生要捐肾。经医生检测，说父子间的肾“不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双膝跪地，求医生用她的肾救宝贝儿子。医生说，您身体那么弱，我可不敢啊！

　　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她俩商量去商量来，就因婆家人不同意久拖难决。大姐背着姐夫找医生检测过，肾是匹配了，可需姐夫签字才行。大姐求其夫同意她捐只肾给舅弟，好说歹说，姐夫先是不同意，后又向医生索要承诺，捐肾可以，要确保手术万无一失。医生听后，笑了笑，摊了摊两只手，走了。

　　就这样僵持着，慢长的等待中，他每况愈下，只能靠人工血液透析维持着，家里因此欠下了一屁股债。起初，每透析一次还能管十天半月，后来却只管一周左右了，如今每周需透析两次，他已被沉重的药费和病魔伤害逼近到了悬崖峭壁。

　　在男人心中，他唯一愧疚的是对不住女人。是他，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几次提出离婚，都因法庭为保护患者免受伤害不予受理。他万般无奈，不愿与她在一起，故意冷淡她，想逼她出走。可她，虽满腹怨恨，甚致有时破口大骂，可六年了，却始终陪伴着他，不肯离他半步。想着，想着，男人也哭了。

　　凄惨的哭声穿透院墙，回荡在医院上空，震撼着病室里每个人的心灵。

　　女人被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

　　她放下手中的那本书，缓缓来到男人的床头前，用手抚摸着男人的头，小声劝说道，别哭了，透析完后我俩回家。男人推开女人的手，虽停止了哭声，仍摇着头，无语。

　　孟大妈也随女人走近床头。佝偻身子，脸贴近着青年男子的脸安慰说，孩子，你还年轻，坚强些，要活下去！苍天无情人有情，人在青山在啊！你们不知啊，躺在病床上的老头子就得过你一样的病，也是好心人捐出了肾，才成功地进行了肾移植术，也能活到今天。你比老头子年轻，医术又比以前发达，只要找到适合的肾源，如双亲的，兄弟姐妹的最要得。钱的问题嘛，我可帮你找我儿子试试看，他是位记者，今天正好从省成回来看他爸，可把你的困境通过文字、镜头，从这里传递出去，相信世间好人还是多的啊！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忘了把儿子将回家探望他的事告诉老头子。回头看了看，却见老头子眼眶湿润，不知是为儿子回家高兴，还是为身旁年轻的病友遭遇而伤心。

　　孟大妈回过头继续说，你们从电视上一定看过四川汶川大地震的报道吧？消息一经播出，祖国四面八方纷纷伸出援手，奉献爱心。

　　女人说，看过，看过。那时候他躺在医院里，也在医院的募捐活动中捐过五十元呢！

　　孟大妈说，你做得对。有人说过，再小的爱心乘以十三亿，就会形成爱的海洋，再大的灾难除以十三亿，就可分担难的悲伤！

　　女人听了大妈的话，眼前闪过一丝光亮，又疑惑地将这瞬间的希望之光给自灭了。心想，自己的同胞姐姐在医院里为娘家独生弟捐肾匹配上了，就因姐夫执意不肯签字，拖到如今，难道为挽救男人的命，会有旁人出来相助吗？不可能，不可能！如今的金钱社会，哪有活菩萨济世，大妈只是安慰而已。于是，她谢道，有大妈您这句话，我俩也知足了。只是……

　　孟大妈追问说，只是什么？说说看。

　　女人想如实说出男人的姐夫阻挠姐姐捐肾救弟的事，又担心连累姐夫，影响姐姐的家庭关系。于是，又改口说，我只是担心远水救不了近火哟！

　　孟大妈是过来人，女人的丝丝隐痛也休想从她老面前掠过。她直言不讳地说，捐肾，对任何人或家庭都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哪怕是将肾捐给亲人，毕竟，是从身上割下的肉啊！有疑虑，生恐惧，担心人财两空是可理解的。哎，肾脏是可贵，救命价更高啊！说完，孟大妈掏出手机，用那只微微颤动的手拨打起电话来。

　　女人哪知，身前这位看似极其普通的老太太，退休前曾是一位着名的新闻工作者。她的一番话，像一把爱的金钥匙，不知不觉地正打开着这对患难情侣铁锈斑斑的锁呢！

　　孟大妈的儿子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病房，用他手中的镜头瞄准这间病房。此时，孟大妈仿佛听到了《人在青山在》那首激动人心的旋律——伸出我们的手／献出我们的爱／苍天无情人有情／人在青山在……

　　她始终相信，未来的几天，由此传递出爱的呼唤，必将像这首温馨的曲子伸向远方，回流到这位青年男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