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从抗战、内战、建国中一路走来,经历是史诗般地壮烈,激情澎湃。于是,等我们兄弟几个出生,便有了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名字:平国、建国、立国、荣国,尽现治国领袖的风范。
结果当然令他们无比的失望。不过也未必,那或许只是一个年代里的风尚。但女儿出世时,执意要给取个普通百姓的名字却是事实。“无病无灾是幸,安眈常乐是福,叫平常吧。”父亲咬着旱烟管说,岁月似乎真的将他当年的雄心壮志像三月融冰般地化尽了。
平常这名太平常了,媳妇不乐意。争执不下,我说,各退一步,叫平嫦吧。平嫦叫起来还是平常。老太太点头说行。媳妇觉得嫦代表嫦娥,取名里娥字司空见惯,俗气。用嫦字倒真不多见,寓意也不错,也就不说话了。
转眼女儿上了学,书读得确实再平常不过,几乎门门都是吊着辫子过来的。别人家孩子,但凡学得揪心的,周末假日里,大多愿意学个数理化什么的,强化到高考都不希奇。可这些女儿平嫦学不进,她喜欢吹拉弹唱,喜欢信手涂鸦,喜欢大家眼中的那些旁门左道。她还将这种爱好在自己的校服上作秀:歪歪扭扭的一句俏皮话,或者玩世不恭的一个小人像。我和媳妇都担心,着急,想了不少法子,但最后都失败了。
失败到心平气和时,平嫦已经绽成一朵花了。好在唱唱跳跳或许真化了她不少心思,女儿出落得健健康康,能歌善舞,气质优雅。
升学无望,那就工作呗。
有位姓郝的同学办企业挺有成就,名下厂子公司不少。电话过去,他答应了,让女儿到公司干行政。一个高中生能奢求什么呢,有个办公室坐坐真是不错了。商量后,女儿同意了,我们都很高兴。
一天,买菜才进门,女儿后脚就跟了进来。我有些纳闷:“怎么回来了?”
女儿没吱声,径直进了房间。不开心了还是不舒服了?我带着疑惑跟上去。
“没事。”女儿边扒外套边“嘭”地将我关在了门外,“换换衣服。”
“那歇歇带出来,给你洗洗。”媳妇听见动静,在厨房里喊。
我在电视前坐了下来。初春季节,江南阴雨绵绵。电视前坐了歇,便觉寒气阵阵地从脚底涌上来。终于忍不住,扯过羽绒衣,将双腿裹了起来。
“衣服呢?”女儿换了一身裙装,空着手出来,我问。
“不用洗。”
我往沙发的一头挪挪身子:“开个空调吧。”
女儿说,“我还上班呢。”
“不休息啊?”
“不休息。”
“这么冷的天,就为换套衣服呀?要风度也要温度才对啊。”我有点忧心。
“说什么呢?”女儿努起嘴,一脸沮丧,“今天上班和人撞衫了。”
哦,撞衫了。我忽然明白了女儿读书时,在校服上不停涂鸦的用意。但撞衫和工作有关系么?这个新问题,女儿走后,我和媳妇两个讨论了许久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不免又有了一丝莫名的担忧。
吃晚饭时,女儿给我们说起白天的一些事来,又开心起来了,撞衫的事再没提起。
年轻人,开心就好,渐渐地我们都对这件事淡了。
又过了一阵子,下班时,女儿嘟着嘴回来,阴着脸,一声不吭,径直冲到房里的大镜子前,吹胡子瞪眼的。媳妇走近去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女儿连呼“气死了气死了”,惊得我在一旁愣着,不敢搭腔。
好久,女儿转身说:“爸,我不想再去吴叔那上班了。”
“出什么事了?”
“财务科新来了个人,大家碰见她都喊我的名。”女儿神情戚戚地说,“我和人家撞脸了。”
这回,我和媳妇彻底找不着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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