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五哥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家父的坟坑有请五哥过来帮忙挖。按照老家的习俗,一个人不管离家多远多久,那怕户籍早已牵出这个村子,只要是从这个村里出去的,人去世后,终究要叶落归根、入土为安的。
现在依稀记得,五哥还是那么能吃,还是那么爱笑。父亲下葬后,按农村习俗要把自家亲戚和帮忙做事的人叫过来吃上最后一餐饭,那天五哥和我同桌,大伯父不停的往他碗中大块夹肉,饭后又往他鼓囊囊的衣兜里塞香烟,给他打包一大袋子剩菜。记得他临走时的样子,试图用油垢得发亮的袖子擦干净油腻腻的嘴巴,结果引起大家哄堂大笑,他又不好意思地用手抹去满是口水白沫子的嘴角边,裂着大嘴自己又傻傻的憨笑起来,笑起来的样子还和当年一样。
五哥的父亲是倒插门过来的,他母亲弱智,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傻女人,孩子都随母姓,五哥也就和我们同宗同根。他家五个孩子,大姐漂亮聪明,九十年代初便嫁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体面男人;大哥木纳,人勤快,干活也麻利,小学二年级便辍学在家帮助他爹,后来凭自己本事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三层洋房,取妻生子自立门户;小妹从小出落得标致,人精灵得像鬼,据说远嫁它乡后过得比她大姐还好。他、他妈妈和二姐智商低,一看便知道是属于傻子的那种。
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家里出个傻子还不如出个贼子。一家出三个傻子,经常遭人白眼,被旁人取笑、冷落,便成了一种正常现象。五哥妈名叫“桑妹”,村里人管他爸叫桑妹哥,在我的印象中,桑妹哥一年四季穿着件烟灰色的中山装,在人群中最远的那个角落总能看见他的影子,孤独的像一个隐士。平日里常见高高挽起的裤脚露出筋瘦的双腿,如同一对熏黑的火腿伫立在田间小路上,嘴里叼着烟卷,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风雨里不停的忙活着。不知道这个干瘦熏黑的男人,肚子里装着多少没处可说的话,一生闷得响一座古钟。
五哥,家里排行老五,年龄和我相仿,具体年纪已没人知晓,同辈孩子里他是长的最高最壮的,力大如牛。年纪相邻的孩子都怕他,因为没人能打得过他,因为他又傻又横;我们最喜欢嘲笑他,也最看不起他。五哥家与我家中间只隔了一座菜园子和一排猪圈,我是每天都能碰上他几回,但每次都主动与他保持几分距离。
小时候,谁要是能让五哥害怕上,那他在大家伙的心中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五哥平时倒也很和气的,脸上总挂着他那招牌式的傻笑,有时也会主动恐吓下他人,主要是为了彰显他的威慑力,看看威力是否还存;他一般不冒犯别人,如果谁侵犯他家的利益或恶意嘲笑他家人,那他肯定会找你打一架的。我与他前后打过三架,一平一负一赢。
第一架: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不记得具体原因了,他、他二姐加上他那鬼精灵的小妹与我堂弟、堂妹们吵了起来,我加入后主动挑起事端,双方互骂大人外号,骂战后开始隔着菜园子像雨点般互投石块,昏天暗地一通乱打,被路过的大人吓至住,结果双方无人员受伤。
第二架:有天打他家门前过,想起前些天那一架没占到便宜,心里不过隐、不解恨,突然恶从胆边生,躲在他家屋墙根前,卯足劲大声骂他家大人外号、骂他们全家傻子(当年跑到他家门前骂他家傻子,是村里孩子的一种取乐方式、发泄方式),因为两家隔得近,一听大概就知道是我的声音。只听咣当一声,五哥夺门而出,双眼瞪着我满村子追开来,最终用一根大木棒子把我拍倒下,这次我输的最彻底。被暴揍一顿后,每次见到五哥都得躲他几十米远。
那架被五哥揍的没脾气后,我就找小路哥俩讨教经验去。村里唯一把五哥制服的人是小路和他哥哥,平日里在村里只见五哥对他哥俩客客气气的,如果有力气活需要帮忙,一喊五哥便到。小路同学是我发小,个子矮小但胆子特别大,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五哥是横的,小路子便是那种不要命的。那日小路告诉我和五哥对打的一个诀窍:“咱们个子没他高,身体没他壮,打架经验也没他丰富,两个人都不一定能干过他,一对一那是必输无疑。五哥表面凶悍,其实他非常脆弱,他怕别人看不起他,只要你比他还狠,对打时眼睛要死死盯着他,无论多痛自身先不能软怕,出手时要比他狠、不能先哭、不能先停手,直到他哭为止,你就赢了。有一点,你身体受的伤可能会比他重,但他从此就会服你、怕你。”
第三架:这一架一等便是两年后的事了。那时我已读小学五年级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某日黄昏,打村口路过时碰见五哥和我堂弟在放牛,因为牛吃草的事两人发生起了争执,最后牛打起来了,人也打起来了。两三个回合后见我堂弟招架不住哭了起来,其实我也只比堂弟大几个月,两人个头也差不多,但一见五哥欺负我家人,二话不说立即跑过去帮架。我那可怜的堂弟,一见我过来,他抽身开像娘们一样自顾自的哭喊,不帮忙。二来一去的,成了我和五哥之间的决斗。那场架,我完全执行小路同学的战略战术,五哥挥舞着他那沙包大的拳头,每一拳落到我身上如擂鼓般回响,我的拳头打在五哥的身上像雨点打在墙上,不记得相互间来回捶了多少拳,反正最后五哥真哭了,我是真痛了。五哥的哭声提醒我,战斗结束了,我赢了,骄傲的像一只得胜的公鸡,把头都昂到天上去了。
打那以后,五哥对我客气得像一个马仔,有事没事总要唤他几次,他也真听话,叫他帮忙干活,他是最卖力气。其实五哥最喜欢跟大家一起玩,希望大家接纳他,认同他,如果你能让他成为圈子的一员,他是最听话、最和气的一个,回过头你让他骂他二姐他也愿意,但是,不能骂他妈傻子、不能骂他家人傻子。那样,他还是会立即反脸的。五哥跟在我屁股后面的那段时光也是我童年最拉风的一段时光,我自然便成了孩子圈里的孩子王,小路同学那时候还是我的副将呢,五哥是我的保姆兼勤务兵。
上初中后,就再也没和五哥来往过,一开始碰上还会主动给他点个头或打个招呼,读初二后再见到他,只是他一个劲的冲我傻笑,我冷漠的连一个回应都不再给他,板起一幅死人脸疏远他。同龄的孩子都长大了,没有读书的就外出打工去了,后来五哥跟一帮子比他小的孩子在一起玩,感觉他越来越没有以前威风,怕他的人越来越少了,渐渐地他就是那些小孩的跟屁虫。
再后来,我侄儿都像我当年这般大了。每次回老家从他口中打探下五哥的消息,问他们怕不怕五哥和五哥玩不玩得来。从我侄儿不屑的眼神中能看出几分端倪来,五哥已被他们彻底征服了,成了他们的小卒。侄儿告诉我,闲来无事就欺负他、欺骗他、消遣他,除了有事找他,没人跟他一起玩的。
那天,在我父亲的白席晏上,才知道五哥和他家庭近来的状况。他母亲去世好几年了,得病的时候没人照料,全身溃烂发臭直到死,他母亲下葬后不久,他父亲便回自己的家了。把他和他二姐扔在村里,他们家只剩他未取,他二姐未嫁。他二姐这些年一直有病,呆在自家的老屋两年了,很少有人见她出门,平时靠村里的好心人送点吃喝过去,生人很难能接近她,谁靠近她就打骂,据说以前被村里的一些男人奸污过。五哥住在他父亲盖的小房子里,自己不会种庄家,平日里连饭菜都烧不好,只能在本乡给别人卖点死力气活混个温饱,经常被人利用和算计,自己烟又抽的很凶,挣的那点碎银子全拿去换烟草了。
据说,他们家那几个“正常人”与他姐弟俩划清了界限,不管活只管死,五哥和他大哥、父亲打过几次架,然后就彻底决裂了。他二姐除了傻还有精神病,后来人事就更不分了。我每年春节回老家农村一次,呆不到两天就匆匆离开了,也有好几年没再见到五哥了,也没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像五哥这样的,压根就不会有人会提起来或记得他的存在,其实五哥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也不短了,和我的时间一样长。至少给我带来过快乐,和我一起度过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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