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雨还在下,不停地敲打着窗棂。窗外的路灯若明若暗,几乎照不见行人。偶尔有一辆车飞驰而过,水花飞溅开来,落到路边的草地上。
萧雨斜躺在报亭狭窄的空间里,出神地凝视着玻璃上的水滴,难以成眠。
报亭是父母下岗后托关系求到的谋生之所,虽然收入微薄,但对于久病的父母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母亲又病了,父亲赶去医院照料,小报亭不得不关张几天。萧雨在离报亭不远的超市做导购,原本是下班就到医院去一起照料的,但她今天只想找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安静一下。
很小的时候,萧雨就听父母说过,她是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出生的,于是雨就成了她的名字。从小到大,每逢有雨,萧雨总是异常地欣喜,仿佛是天上的雨给她带来生命一般。但是,今夜的雨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莫名的茫然。
“也许,一切都是谎言。”从包里拿出那份配型报告的时候,萧雨的脑海里不停地钻出这个念头。
“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父亲、病榻上急等着骨髓移植救命的母亲,都是骗子吗?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骗我?”
“不,应该说,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应该在哪里?会是什么样?”
萧雨昏昏睡去,脸上还留着泪痕,直到有人敲了几下窗。萧雨睡眼惺忪地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窗外的人悄声问道:“姑娘,有新一期的《看天下》吗?”
“还没到。”萧雨无意识地应着,又将掉在地上的报告塞进包里,揉了揉眼睛,理了理头发,走出报亭。
母亲住在城东的人民医院里,萧雨却坐上了开往城西的公交车。
城西是她的家,那里曾经是一片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厂区。如今那根高高的烟囱早已消逝,厂房也被夷为平地,建起了一幢幢的写字楼和商品房。昔日热闹的厂区已经面目全非,只有几棵芭蕉树葱郁依旧,偶尔能勾起萧雨对童年的回忆。对了,还有那个家属院,虽然也在拆迁范围,但由于住户的强烈反对而迟迟未能动工。
萧雨的父母和大院里的住户一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工人。所谓的家属院,不过是一排排低矮的瓦房而已。一场夜雨过后,房前的小道上污水横流,芭蕉叶沾满了雨水和尘埃,轻轻地摇晃着,在早晨的清新中贪婪地喘气。
住户们当然希望能够住上一墙之隔的新建小区房,但家属院是工厂建的,住户没有产权,享受不到赔偿。自从工厂破产之后,大家各谋生计,能买得起房的人寥寥无几。
残存的大院成了住户们唯一的寄托,这里让他们不时回忆起昔日的辉煌。更重要的是,这是唯一的遮风避雨之所,怎能轻易舍弃?离开大院,又能到哪里去呢?
下了车,萧雨急匆匆地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全然不顾院门口的条幅。“护院队”的几位大叔跟他打招呼,她也没有听见。
看到萧雨进了家门,领头的老齐不由得叹息起来:“小雨家也是真不容易,老萧这尘肺病刚有个着落,结果厂子垮了,定个职业病又有什么用?”
老张也接过话头说:“是啊,老伴又查出白血病,听说这回要做什么移植,得花好几万呢!”
“可不是嘛,原指望着他家小雨读完大学挣钱养家的,没曾想连工作都找不到,在家耗了几个月,只有随便找个地儿,先填饱肚子再说。”
“大学值当个啥?没听人说吗,如今是一拼关系二靠运气。就说我家那小子吧,公务员笔试考了第一,面试照样刷下来,说他性格孤僻。你们说说,他打小就东家玩、西家窜的,全厂没人他不认识,还参加演讲比赛拿过奖,这都能算成孤僻?其实就是被王局长的儿子给顶了!”
“唉,现在哪儿还有老实人的活路啊,咱们这把老骨头不还得看家护院吗?”
几个人聊得正起劲,萧雨已经从家里出来,连走带跑地奔着爱民医院去了。
爱民医院过去是工厂的职工医院,厂子破产之前就移交地方了,萧雨的邻居、同学兼闺蜜孙二娇在妇产科做了一名医生。
见到萧雨急匆匆地赶来,孙二娇连忙问道:“阿姨的病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在催医药费?我刚发了工资,要不你先拿着?”
“不用了娇,今天找你是别的事儿。这是我的出生证,帮我查一查你们医院的档案,看看有没有留底。”
孙二娇不由得一惊:“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想起查这个?”
“哎呀你就别问了,查了再给你解释。”
不多久,孙二娇抱来了一本积满灰尘的档案袋,一边放到桌上,一边跟萧雨打趣道:“自己看吧,这是你出生那天的接产记录,你是最后一个。大晚上的钻出来,真会折腾我们医生。”
萧雨赶紧打开翻看着,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我父母真的生的是我?”
孙二娇不禁用手摸了摸萧雨的额头,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烧着了?”
“哎呀别闹了,给你看看这个。”萧雨从包里掏出捏得有些褶皱的配型报告,递到孙二娇的手里。
孙二娇扫了一眼,不禁笑了一声道:“小雨啊小雨,真有你的,谁说女儿的血型一定跟母亲一样?你也太神经质了吧?”
萧雨没有笑,而是幽幽地盯着孙二娇说:“娇,你是学医的,如果父母都是O型,能生出A型的孩子吗?”
孙二娇愣住了,轻轻摇了摇略带呆滞的萧雨,急忙问道:“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还用得着找你吗?”
“不对啊!如果你不是你父母亲生的,医院怎么会有你的出生记录?就算记录上的孩子夭折了,你是后来领养的,厂子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从没听到过什么风声?”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找你帮忙查一查,你说会不会是抱错了?电视里不是演过吗?”
“这倒是有可能。你看,当天出生的有五个孩子,是男是女家属当场就知道了,男女肯定不会抱错。女孩只有俩,一个是你,一个……,莫非是这家人?”
“快给我看看!”
萧雨拿起一篇发黄的纸,从头到尾细细看了好几遍,掏出纸笔抄下地址,对孙二娇说道:“我得赶紧去找一找,可能当初真是抱错了。天啊,怎么会这样?”
“别着急,再查查后面几天的,也有可能会抱错。”
“不用了,我记得我爸妈说过,我是顺产出来的,我妈第二天一早就出院回家了。”
“那你快去吧,千万别着急,身世的事放一放,先把那个女孩找来,救了阿姨的命再说!”
来不及跟孙二娇多说,萧雨提着包走出医院。先打了个电话给父亲,说超市通知加班,今天休息取消,接着赶到汽车站,直奔纸上的地址而去。
在一辆破旧的客车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身旁的人已经睡了好几个回合,可萧雨一点睡意都没有,直盯着窗外的山石发愣。
破车终于停到了一个小镇的路口,发出“刺刺”的放气声,像老牛耕完地一样喘着粗气。萧雨下了车,在镇口的小吃店买了一碗面,一边吃一边向旁人打听着云山村的方向。店里恰好有一位到镇上卖山货的农妇,她正要回云山村,答应带着萧雨一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萧雨跟着农妇在山路上不知走了多久,望见不远处有一片樱桃树林。农妇朝树林东边的几间破瓦房指了指,对萧雨说:“你要找的张秀英家就住那里,这会儿应该从地里回来了。哎,这家人哪……”
萧雨道了谢,并没有多问,几乎是跑着来到房前。敲了敲门,没听见屋里有动静,萧雨轻轻推了推,门没锁,便轻轻地进了屋,探头问道:
“有人吗?”
“你是……”一个满脸布满皱纹的女人从屋后的林子抱着柴火走进来,刚问了两个字,便瞬间愣住,柴火散落了一地。她一眼就看到了萧雨右臂上的胎记,惊讶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场面有些尴尬,还是萧雨打破了僵局,轻声问道:“您好,我是从城里来的,您是张阿姨吗?”
女人似乎没有听见萧雨的话,泪水早已冲出了眼眶,突然将萧雨一把抱了过去,边哭边喊道:“孩子,是你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过得好吗?妈想你啊!”
萧雨从女人的怀里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这一夜出奇的漫长,没有雨,而是繁星点点。萧雨与张秀英对坐在院落里,没有说话,只有张秀英在暗自抽泣。尽管樱桃林不停地摇出哗哗的声音,但依然显得有些寂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萧雨率先打破了沉默。
“孩子,是我糊涂啊!那时候,我们两口子在城里谋生计,白天要被城管撵,不仅挨打还要没收东西,只有晚上偷偷出来卖点炒瓜子,后来就怀上了你。那天雨下得很大,我们又在人家的屋檐底下卖瓜子,我的肚子一阵生疼,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你也争气,没让妈多受罪,刚到医院不久就出生了。后来产房里又来了一家,是厂子里的工人。我们就在那家工厂旁边摆摊,你爸常常对着那根烟囱念叨,说咱们要是能进那厂子里,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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