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肩挑鱼篓走在回山的路上,他饥渴难耐。
已是四月,果园内的石榴树上站满了猩红色的花朵,成群结队,鲜艳夺目,娴静而美妙;像一个个小精灵在翘首远望心上人,在万绿丛中悄悄地绽放。虽然无风,但他远远就闻到了花香,落寞的心中不仅感到了一丝慰藉,渐渐地,心底竟有了莫名的冲动。尽管不曾悟道,此刻他脸上却也显出了少有的欢喜,似乎忘记了眼前窘境。——不为出世成佛,有谁不愿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假如无一丝慧根,即便自小遁入空门,也终究会失了修行之所!——他想。
山间古刹尽管山门洞开,早已今非昔比;茅草遍地。宛如夕阳下衰败着的昨日黄花,异常冷落,冷落得让人难以想见其昔日的辉煌。依仗官府庇佑、指望香客施舍便能轻松度日的好时光一去不返,仅有的几个僧侣俱是老弱残疾,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生活变得难以为继。
四季里太阳起起落落,代替不了暮鼓晨钟。哪怕食不果腹,和尚每日功课还是必不可少的。附近百姓人家也和寺内情状一样,少有隔夜粮,而盗匪依旧猖獗。官府缉凶榜文贴了不少,苛捐杂税收了不少,却始终无一贼人到案。
师父常说佛法在世间,不可离世求菩提,然而凡尘如镜花水月,喜怒哀乐不曾少,又如何修得正果?每日琐事萦身,所闻所念无一不在变化着,家国也在其中。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道路宽了,行人少了;穷人越来越多,是否预示着富人的财富更多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富人骄横跋扈,淫秽之风盛行,会糜烂得不可收拾;穷人百无聊赖,一旦社会动荡,有可能使江山易主。富人因与官沆瀣一气,所以向来不惧官,惧的是磨刀霍霍的贼人。贼人不是生来就是贼人,他们拿起屠刀或许只为生活有所保障;他们不念佛,也不想成佛。然而佛很偏爱这类人,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总让人以为只有先做了恶人,得道才能更快捷。
魔入魔道不可怕,可怕的是佛无佛心!佛在其为,谙佛理,不干佛事——佛心中只有自身,更可怕!
佛是金身,衣食住行自然非寻常人可比。佛高高在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佛还是那良善和正义的化身么?佛被歹人捧上了天,不再有伏魔降妖的职责。至于弟子们,俨然不能前来分佛祖的一杯羹,只好自谋生路了。
和尚离开小镇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由于饥渴,步履显得沉重了。
他也想放下竹篓歇一歇,汗水早浸透了粗布僧衣。他不在乎每天能赚几个铜板,不在乎茶楼酒肆、圈旁井畔童叟的异样眼光;他需快些回到寺里面去,小师弟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他访了郎中须回去煎药……他没有遵从师父意愿捎些米粮,而坚持把两条鱼带回去让小师弟尝个鲜。
太阳接近中天,炎热难当。今天他没来得及在镇上打尖,此时便想找口水来喝。可惜路边没有一户人家,虽然树木葱茏,绿野弥望,显出勃勃生机,但农家庄院确有荒芜的迹象了。这令他感慨万千。
穿过石榴园,转过山脚,眼前出现了一块空地,一个农民头戴斗笠赶着两头牛正在太阳底下犁田。那农民动作娴熟,可是呵斥牲口的声音却是女人腔调。和尚停下来,一路行来未见一个人,想润润喉咙解解闷终不可得,如今总算逮着了机会。
那女人右手扶犁,左手持鞭,已渐渐走到田头,开始吆喝牲口拐弯,声音高亢、规范,一看就是行家里手。两头牛呼呼喘气,浑身湿漉漉的,女人也冒了汗,一身蓝色的衣服黏在了身上,胸脯显得更高了。此时女人仰起脸来,匆匆用袖口抹去脸颊上的汗水,她看到了路边的和尚,也看到了有一群苍蝇在围着和尚飞,她抿嘴笑了笑,继续耕作。和尚见此目瞪口呆。这是个美妇,明眸皓齿,脸颊红润,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中等;尽管衣服宽松,汗流浃背,但她壮而不胖,风韵不减。
和尚醒过神来,农妇忙于工作不再回头,便觉失望。待看清了那一犋牲口,一黄一黑全是母的,他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由诗兴大发。对着农妇背影,他润开了喉咙,吟道——
出门贩鲜近一年,
谁见女子使牛鞭?
三姊辛苦如这般!
两个屄向后,
一个屄向前。
农妇听到回过身来,拉住缰绳,赶牛鞭交到了右手上;她柳眉倒竖,仔细打量着和尚。和尚虽然两眼炯炯有神,却骨瘦如柴;做贼寇似乎略显单薄,拿来做情人又不够体面。此物还敢出言不逊,让她惊诧。她收回鞭子冷笑一声,又清清嗓子,说道:秃驴,想开荤吗?你也配!听老娘的——
持家耕田又一年,
谁见和尚也贩鲜?
久恋红尘佛光远!
两个蛋朝地,
一个蛋朝天。
和尚神魂出窍,无言以对,竹扁担滑落到地上。他不敢再看农妇一眼,慌忙之中把竹篓里的两条红花大鲤鱼倾倒在路边,拾起担子悻悻而去。背后又传来美妇悦耳的话语:
谢大师赠鱼。我这里还有一首,回赠大师……
那和尚哪敢再听,逃得更快了。
自此和尚不再经商,不再赋诗。他一生都清楚地记得那农妇临别送给他的那首偈语: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早知无一物,
何故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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