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那几个已走在黄泉路上的老头儿,每天都要一拖一拖地走到小镇的茶馆里坐坐。并带回许多传闻轶事,比如某某地方出现成千上万只癞蛤蟆打架呀,某某地方的泉凼凼冒红水呀等等。人们单调的生活就多了一些内容。
一天,几个老头互相叹气,不再到镇上去了,说茶馆是封资修的阵地,被封了。他们只得呆在家里,凑合着喝一个盅盅里的茶,直到成了白开水。
从那时起,我家便成了这几个老头聚集的场所——面向小河的树荫下,几个人围坐在石桌前,等他们无精打采时,地上落满了烟灰,吐满了口水,往往这时,一个半蔫子老头会前脚打后脚,挨挨地走来,并不言语,嘿嘿地笑,露出一口黄黑的牙,端起桌上的茶盅——不抬头地喝几口。那些老头儿会随手扔给他一片烟叶,他就裹上,狠狠地吸。
这个干瘦的小老头,人们叫他"还有气",因那年埋他时,他妈妈还想最后再抱一抱他,抱他时却惊喜地大叫:"还有气。"这一叫,就从他六岁一直叫到现在。
"还有气",先天营养不足,瘦小,耳朵却奇大,软耷耷的。他不爱说话,干起活来却利索。只是烟瘾大——队上种的烟,要吸烟的才有份,市场上的烟价高,原本想吸上烟,分一份拿到市场上去卖,得点钱。哪知一吸就上了瘾,不够,还得上市场去买。无奈时,就来打打秋风,或捡别人丢下的烟屁股过过瘾。
人们总爱打趣他,那些老头们也会去捏他的耳朵:耙的,耙的。返老还童般地嘿嘿笑。若别的人在场也会打趣他:看呀!"还有气"身上好多鞋印子哦!昨晚又睡踏脚凳了吧?他就嘿嘿笑着分辩:没有的事哟。你们瞎说哟!人们不放过:瞎说么?怎么会少年夫妻,老年得子哦!
往往这时,"还有气"就红了脸,嘴里喃喃着:别人的事,你们晓得嗦?
"还有气"就是这么一个有趣而有些猥琐的人。
可是有一年,他却当上了队长,当上队长后,除了干活更勤快外,其余的没啥改变。人们仍开他的玩笑,他仍嘿嘿笑,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除此以外,他也和队里有头脸的人叽咕叽咕,和稳重的社员争论几句,有时真像滑稽演员演正面人物。
那些年正是强调栽革命稻——双季稻——最凶的一年。当公社检查团来督阵检查时,对我们队的栽插表示相当满意。公社书记拉着他的手,连连称赞他觉悟高,不愧是革命的贫下中农典型代表时,他惊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露出焦黄的牙,嘿嘿地傻笑。
到收割时,公社书记带着各队人马来开现场会,才发现"还有气"栽得全是中稻,在一大片中稻田中,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那才是早稻,书记气得那才叫七窍生烟啊!他却嘿嘿着:我当时指给你看了的啊!
为此,他到公社蹲了一个多月的学习班,一个多月里,他没有说上三句话。问他,他嗯嗯,骂他,他嗯嗯。嗯嗯半天,不知嗯个啥。在批判会上,他会露出焦黄的牙,嘿嘿地向主持人要烟吸。叫他当众脱裤子(即亮丑恶思想),他真的脱去他那破烂的裤子,引得会场爆笑骚动。
秋收以后,我们队获得了空前的丰收,馋得别队直鼓眼睛。"还有气"也回来了,只是不让他当队长了……
秋去秋来,花开花落。那年我从学校放假回家,迎面过来一个小老头,嘿嘿笑着,伸手递给我一支香烟:"呵呵,大学生回来了,……"我一面摆手,一面打量他,他确实就是那个"还有气",只是很有些精神气儿,见我不接烟,又嘿嘿着:抽一支吧,瞧,这不是"经济",是"兰雁"哩!随即缩回手,摇摇头:可惜你不会。这味道真不错啊!说着,眼里闪着满足的笑,一脸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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