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暗暗吃了一惊。尽管校长宽厚的大手亲切地拂过他窄窄的肩,但那爽朗的大笑里似乎掩藏着诸多玄机。至少林楚是这样认为的。校长肥硕油腻的圆脸堆满了施舍般的慈祥与和善,和他刚刚不惑的岁极不相称。“三岁小孩长胡须”,蓦地,林楚想到这句大不敬的话。旋即,心头涌上一些酸酸的情绪,在腹胃里倒腾,搅得他浑身一阵痉挛。
活了四十多年,林楚诗辞歌赋读过不少,也曾兴起吟诵过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都是历史,都是历史。”每当有人提起,林楚总要谦逊地弓一弓身子,仿佛欠了那人几千年的债。受礼的人自然觉得无趣,一个寻常的玩笑,本可以引申出往昔的回忆,即便不美好,至少也有几分可扯可拽的情丝,却偏偏被林楚经典的躬身硬把这即将出世的花边新闻给搅了。日子久了,更很少有人问津。林楚复又回到当初的老鲇鱼般的生活。
“老鲇鱼”是老婆送给林楚的昵称。老婆说,就这样喊,都是抬举你了。看看你那蔫头蔫脑的样子,哪有点“老鲶鱼”的精气神?人家至少能在水里游,你呢?除了胡诌几句诗勾引小妖精,什么都不行,几杠子也砸不出个屁来。老婆人高马大,说话不咬牙迸不出麻利的字。女人喋喋不休地咒骂让林楚感觉心里有只手正在点燃一只火柴,连划几下,噌噌噌,分明已闻到火苗的气息,所幸火焰被遏制,转而又渐渐淡了下去。
被别人攥住把柄是一辈子不得翻身的,哪怕这个人是你最爱或最爱你的人。林楚总结着每次被老婆叱骂的经验和体会。是,老婆说的也对,林楚的确是几杠子都砸不出屁来的人。而这点,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高中那会儿,林楚就是个闷罐子。除了爱绉几句诗,几乎没什么令人称道的地方。那时候,老婆可不是这个样子,梳两条乌溜溜的小辫子,胖乎乎的脸蛋,肤色有些黑,身材可是丰满。尽管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差的,但为人处事却老练得很。瑕不掩瑜嘛,尤其老婆周末端着丰盛的饭菜送给他时,有多少双嫉妒或羡慕的眼睛,恨不能掉出眼珠子!那时候老婆说话细声软语,分寸火候把握得当,把林楚那颗未经开发的少男之心点播得处处是情感的种子。于是高考后的某天,林楚第一次踏进老婆富庶的家。老丈人喜滋滋地打量着这个文弱的准女婿,就差马上让林楚改口喊爸爸了。林楚也说不清为什么老婆家人一见面就立促这门婚事,而且老岳父听说林楚家境贫困,面临辍学的窘境后,立刻承诺,一定设法供林楚读完大学。那天林楚第一次喝酒,而且一喝就是四两白干。朦胧中记得老岳父递给他一张纸,然后他就大笔一挥,写了几个字。是什么字呢?林楚才不去细想呢。这一天的遭遇简直是天上掉下一大锅盔,而且这锅盔是金子做成的,就那么扑通一下,直直砸中了他。大学四年,林楚的内心都被这股豪爽的情谊感佩着,激动着。每当收到落榜在家的老婆每月寄来的不菲的费用,林楚都要在内心里表一翻决心:海枯石烂,天崩地裂,都不能动摇迎娶老婆的决心!
可偏偏誓言最脆弱最不经听,遇到护士瓒眉之后,林楚才发现,所谓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之说,是多么荒唐滑稽,又是多么自欺欺人!瓒眉刚刚护校毕业,窈窕的身姿,温柔的眼神。那天学校组织学生查体,林楚刚下课回来,远远就见一大帮年轻男教师挤在会议室门口。他们探头探脑的样子让林楚觉得奇怪,等他透过门玻璃看到端坐在里面的瓒眉后,心立刻不听使唤的狂跳起来。那清秀文雅的模样被一双精巧的手雕刻在脑海里,从此再也没有抹去。就在林楚巴住门玻璃往里看的时候,不知谁从背后用力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林楚就这样狼狈地出现在瓒眉面前。
瓒眉也喜欢诗歌,时常把自己写的一些小诗送给林楚,虚心请教。这样的请教,让林楚受宠若惊。每个周五下午两节课后,瓒眉准时出现在林楚的办公室里。这样的时刻太短暂,往往两人切磋着,夕阳却早早熄灭了最后的烟火。黯淡的天光里,是两人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影子距离渐渐变化,直到有一天,两个影子叠在一起。两颗激跳的心拥挤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里,林楚久久凝望着瓒眉如月般皎洁的面庞,激情在全身奔跑,追逐。回到宿舍,林楚颤抖着抓起笔,就着朦胧的月色,在白纸上写下平生第一封情书。其实就是一首短诗,押韵,却并无深意,类似于打油诗吧。这也足以让瓒眉激动好多天了。
老婆很快得到了风声。她一直坚信,男人,要么有才貌,要么有地位或财富,否则,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喝着西北风谈情说爱,更何况结婚了。可这次老婆失算了。有些女人天生就是救赎者的替身。“我们一起还钱吧。”当瓒眉听完林楚断断续续的讲述,不但没有和林楚分手的想法,竟对林楚的遭遇多了几分怜惜。这套方案被老婆的一个地瓜给击碎。这个地瓜分毫不差地掷到林础的眼角,殷红的血迹渗出来,眼镜不幸四分五裂。收拾残局的是老岳父,他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慢慢摊到林楚面前。那是一份协议书,大致意思是岳父供林楚读完大学,林楚学成后和老婆结婚。林楚看到最后,彻底妥协。签字人是他自己!
瓒眉很快调离了小镇。林楚的婚内生活也如阴沉的天空,尽管雷电不断,却也是晨昏暮午地过着。一年后,儿子出世。林楚觉得悬在半空的身子终于落了地,不管是否有爱,日子,就得这样数下去。其实林楚也曾无数次在失眠的夜里想过离婚。离婚,离开这个躺在身边只会咬牙切齿骂人的女人。反正,已经兑现承诺,和她结婚了。但是,每当吵架时老婆双手叉腰,大吼一声:离婚!林楚的腰膝立时软了。因为当一次战争结束,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变成碎片的时候,两人真正走进了法庭。协议离婚达不成一致,只能采取起诉的方式。林楚记得那天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看看铁青着脸的年轻人,又逗逗老婆怀里咿呀学语的婴儿。来回踱步,半晌,问了林楚一致命的问题:“让孩子喊别人爸爸,你舍得?”这简直是直戳林楚的软肋。老人见林楚迟疑,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想通了再来也不迟。”林楚几乎是仓皇逃窜出来的。不过,林楚也因此多了个忘年交。闲暇的时候包点茶叶,溜到老人那里一起喝茶。茶不必好,十元一斤的茶末两人也品得咂咂香。日子久了,两人无话不谈。
老人离婚寡居多年,有个女儿,十几岁就跟老婆改嫁了。从此再也不肯喊他一声父亲。可怜哪,可怜!老人说起的时候眼里就泪花闪闪,让林楚心里也酸酸的,于是就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冲动之下离婚,至少,儿子还喊自己爸爸呢。就算是为了儿子吧。自从有了儿子,林楚有了经营婚姻的贴切理由。但老婆一直在娘家居住,来往几十里很不方便,何况林楚不喜欢看岳父那施舍者的目光。林楚最敏感的神经大概就是这个,见不得任何施舍。他的较真令他四处碰壁,混得一塌糊涂。但林楚也总结出一套生活哲学:保持矜持和冷漠。不会矜持,没有涵养,内涵太浅;不会冷漠,就是“活雷锋,”有拍马屁之嫌。林楚把这套哲学命名为“林氏通则”。借以告诫自己遵循通则走路,免得碰得头青脸肿。但哲学是高层建筑,所谓高处不胜寒。这样的哲学让林楚非但没有走上一条左右逢源的坦途,反而让他与外界几乎隔绝。尤其这套哲学运用于领导身上,那几乎就是截断自己的命脉。
老婆几次骂他,他却不改初衷。学校新结婚的陆续住上了新房,林楚的住房始终搁浅。每次询问领导,领导总说,要班子成员讨论后决定,让耐心等等。结果一任领导退休了,住房问题仍没有研究成熟。老鲇鱼,几秆子打不出个屁的老鲇鱼!老婆怒火袭来时,就咬牙切齿的咒骂,仿佛那真是只老鲇鱼,就差加足料物,炖锅吃了。结果,鲇鱼没炖上,却把三岁子烫伤了。原来老婆在灶下烧饭,儿子跑来,竟一下碰翻脚边的暖水瓶,生生把白嫩的小胳膊烫出几个透亮的白泡。望着嗷嗷哭泣的儿子,林楚终于下定决心:哪怕不要脸面,也得让儿子和自己住一起!
新校长还没上任。听说这几天正往这里搬家,林楚提着两瓶好酒,借着路灯光走进新校长的家。门敞开着,里面有几个晃动的人影。林楚有些尴尬,局促地躲到暗影里,蚊子和小虫蜂拥而来,叮住他吃得不亦乐乎。等最后一个帮忙搬家的人走出,主人要关门了。林楚一把拽住门,急切地喊“等等”。主人没防备,镇了一下,一会儿就明白过来。热情招呼:“进来坐,进来坐。”声音甜甜的,似乎在哪里听过。随即,院子里的灯被打开,林楚眼前的女主人清晰地站在面前。依然高挑的身材,清秀的面容。只是多了几分中年女人的妩媚和难以掩饰的高贵。林楚感觉心被刺痛了一下,手一哆嗦,差点丢了酒。没错,是她!瓒眉此刻也认出了林楚。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林楚的样子,只是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秃顶驼背形容委琐的男子,竟是自己至今也难以释怀的至爱!
林楚仓皇从瓒眉家逃出时,才发现手里的两瓶酒依然在。他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说了什么,自己也记不得。大致意思应该说明了吧,林楚反问自己。似乎是这样:唔,挺,挺好的吧。那个,想,想请领导给,给照顾一下,住住房……瓒眉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今夜,注定失眠了。
新校长上任不久,就找林楚谈话。新校长说,学校住房确实困难,你的情况我听瓒眉讲过的。他把“瓒眉”这个词,他停顿了一下。瞬即,眼角泻出一些笑意,但林楚觉得,似乎不笑更真实一些。这笑容,反而令人浑身不自在。
“那个,校长,我条件的确困难……”林楚想详尽地再次叙述自己的难处。校长止住了他:“林老师啊,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我知道。但是呢……”他略略停顿一下,“你是知道的,我们学校马上有一对新教师要结婚,他们也要房的嘛……”
“可是,我,我已经要房两年了……”林楚着急起来,他刚一拔高嗓音,就碰到校长威严的目光。
“没办法,再等等,再等等,学校不可能只照顾你一个人,但也不能不关心你这个老教师的……”校长的话被重重的摔门声打断,望着那个驼背的身影,校长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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