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为我坐了十年牢的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从他茫然的目光中,我知道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在我面前的还有三十年前我在这儿生活过的知青之家。五家大瓦房,东边那一间低矮的房子是我们当年的灶房。房子已经很破败了。墙皮大部分剥落,屋顶上的瓦也凌乱无序。有一个地方已陷下去笸篮大一个坑。原来做了校舍用的,去年我们公司扶贫盖了新校舍,这房子就像一个人终于走完了他的坎坷的一生,日见衰落了。
知青之家对面那三间土房还在那儿固守着,墙皮因为脱落又重新抹上去。屋顶上的瓦也明显是补了又补的,看得到青色的瓦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同。那个早已弃之不用的碾盘上坐着的男人正一根接一根抽着劣质纸烟。邋遢的衣着和蓬乱的头发诠释着他生活的不如意。
相对于整个村庄的红砖青瓦,只有这一方天地没有改变,好像在特意保留那一段沉重的历史。
时候已是一九七五年的深秋了。知青之家的五个年轻人,三男一女已先后回城,只剩下袁红梅一人,因为父母和弟弟还在江西农场,西安那个家已名存实亡,红梅无家可归。更兼大队队长从中作梗,红梅就只有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了。白天和社员一起出工,晚上一个人住在空落落的知青之家里难免寂寞和害怕,是住在对面宏武家三岁的女儿燕子给了红梅短暂的欢乐。小女孩长得很乖巧,圆圆的脸盘上有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只要看到红梅的房门开着,或是晚上窗子有灯光,就跑过来和她玩。红梅长得漂亮,衣服也穿得干净整齐,一口纯正的西安腔招惹得小燕子屋里屋外地围着她转。小燕子把家里的洋芋、豆角、红辣椒都拿过来给红梅。红梅就教小燕子读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那一晚上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可怕。红梅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往她身上压,惊醒了就大声地反抗,呼喊,对面的宏武就披了衣服,拿了铁掀赶过来了。黑影挨了一掀,慌乱中逃走了。红梅再也不敢睡了。宏武就叫了他的妻子过来陪红梅睡。
第二天,在“农业学大赛”的农田大会战工地上,大队长的额角贴着白色胶布,很刺眼。从此以后,红梅就和宏武家是一家人了,宏武哥长宏武哥短地叫。小燕子更是白天晚上的和红梅粘在一起。红梅一个人的饭本来就难做,有时候就干脆过来和宏武一家吃在一起。
宏武也是高中毕业,在大队小学教书。一手二胡拉得红遍全公社。那年春节,在大会战工地上的文艺晚会上,宏武的二胡、红梅的歌,出尽了风头。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了碾子村的二胡和女声独唱是拔了尖的。
整整六年的插队生活中,只有那个冬天,红梅过得最充实,最开心。那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在知青之家,两个人热烈地讨论着,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宏武又拉了一回《百鸟朝凤》,红梅又唱了一段《红梅花儿开》。红梅的脸儿红扑扑的,就取出一瓶秦川酒,说是去年知青回城时庆贺买的,让宏武喝。宏武就喝了,高兴啊!红梅也喝,你一口,我一口,不觉一瓶酒就见底了。
宏武说,我走呀!
红梅说,你走啊!
宏武说,你睡!
红梅说,你睡!
两人不知咋的就滚在了一起……
迷迷糊糊里,大队长带着五六个民兵闯进来,把宏武五花大绑拉走了。
大年初五,宏武被送进了县看守所。
大年初六,天还未大亮,红梅顶着头上冷冷的星去公路上等县里去西安拉石油的油罐车,回那个没有家的城市。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三十年了,我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不知是为什么,前年公司接对子扶贫时,我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陕南山区的碾子村。是谁在冥冥之中又把我拉回到这个给我屈辱又给我欢乐的地方?
那个注定是我命中的克星的大队长早已离开了人世。而那个三十年前给我欢乐给我寂寞的生活中注入活力的人,我又能对他怎么样呢?听村上干部说,他进监狱后,他的妻子就带着女儿改嫁了。当他十年后回到家--还是家吗?他再也没有了是年轻时的勃勃英姿!话也没有了,只知道干活和抽烟……
离开碾子村时,我给村干部留下1000元,说,送给你们村那个最贫困的人吧!
三十年来,我不能忘记碾子村!三年来,我下不了决心来碾子村!可我终于来了,我又消无声息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