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青龙街,人们把一个家庭中最小的婶娘叫花妈。花妈是一个古老的称呼,现如今很难听到。但是,青龙街还有最后一位花妈。花妈五十多岁,从医院护士长的岗位上内退了。
花妈的老伴去世了,两个儿子大学毕业以后,都在省会工作,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出门进门都只有自个儿的影子跟随着,在家也只和电视里的人相伴,就觉得生活无聊透顶。
两个儿子都非常开通,劝她给他们再找个爸,合成完整的一家人。
口风一放出来,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各式各样的老头照片都迅速汇集到花妈手上。后来,花妈挑选了一位中学退休教师。街坊们也议论,花妈好歹也是官员遗孀,追求她的官员在职的退休的都不算少,相貌堂堂者不乏其人,她怎么下嫁一个平头百姓呢?但她和老教师两个人走在一起,倒挺般配。结婚以后,花妈带着老头去了一趟省会。
花妈他们先去了大儿子家。大儿子和大儿媳以前都是国营公司的中层骨干,后来公司倒闭,两口子自谋生路。现在,他们的公司也有模有样了,招了十多个大学生替他们打工。花妈他们去了,大儿子一家都很高兴,晚上请他们到饭店吃饭。酒酣饭饱之后,餐桌上稀稀落落还有一些没吃完的菜。大儿子好歹也是当董事长的人了,竟大手一挥,招呼小姐,打包。小姐将剩菜打好包,递给了大儿媳。花妈以为她不会接。大儿媳气质不错,一位标准的白领丽人。谁知大儿媳竟非常随意地接了过去,掂着上车,掂着下车,掂回了家。
在大儿子家住了几天,大儿子和大儿媳每天很早就出门了,很晚才回来。孙子又上寄宿学校,并不回家。花妈一连几天没见他们的面,心里空落落的。正巧小儿子打电话过来,催他们去。花妈顺水推舟,要走。大儿子和大儿媳拦不住,只好送他们去。行前,大儿媳给他们一人买回一套保暖内衣,说人老了怕冷,穿这个又轻便又暖和。花妈就笑吟吟地收了。
到了小儿子家,小儿子、小儿媳也到饭店给花妈他们接风。只是场面太过宏大了,小儿媳的娘家人就来了七八个,满满当当挤了一桌。菜肴样式多,在餐桌上叠了一层又一层,档次还高,有些如元鱼、大虾、螃蟹,花妈倒还认识,有些干脆就不知是何物,解释给花妈听,花妈似懂非懂的,只好连连点头。花妈悄声问挨她坐着的亲家母,这一席得多少钱?亲家母笑嘻嘻地说,老太太,你的儿子有出息,你就别问那么多,跟着享清福吧。亲家母说话不加掩饰,让一桌人都听见了。大家都对着花妈得意地大笑起来。花妈只好跟着讪笑两声。大家吃过了饭,桌子上还有不少菜肴,整鸡整鱼都没动几筷子。看着大家谦让着鱼贯而出,花妈急了,拽着小儿子的袖子,悄声问,不打包?小儿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嗨了一声。
来到酒店大堂,小儿子走向收银台,喊一声,签单。花妈又不明白了,怎么小儿子不像大儿子说买单而是说签单?请教亲家母,亲家母这时有所顾忌了,四面一看,见周围没外人,冲花妈耳语道,你儿子在单位管后勤,可以签单的。那谁给钱?花妈又问。亲家母稍微变了脸色,仍是笑着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你跟着享福就行了,何必问那么多。小儿子过了一会儿才过来,手里掂着两只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一袋给了丈母娘,一袋拎了回来。
当夜,花妈在小儿子家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直睡不着,翻了一夜烧饼。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推醒老头,让他赶紧收拾东西,跟她回去。
花妈要走,小儿子、小儿媳怎么留都留不住,见实在留不住,小儿子慌慌拿出一沓钱,塞给花妈,又将昨夜拎回的那袋东西递给了老头,说是一点烟酒给爸爸。
花妈将钱扔在了茶几上,一张张百元大钞散开来,摊成一幅红彩的扇面。她劈手夺过老头手里的东西,搡到小儿子怀里,昂着头出了门。
在火车上,花妈问老头,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老头说,都挺孝顺呀。
花妈嘴角噙着几丝冷笑,用鼻子哼了两声。
回到家,花妈就翻箱倒柜地找,找出一张存折。她让老头陪着,取了3000元出来,说是要给儿子寄。寄给哪个?老头问。你说呢?花妈反问了一句。
原来是寄给小儿子的。老头发现,花妈还在汇款单上写了一句话:妈只想吃一顿干净饭,不知钱够吗?老头忽然明白过来,拍了拍花妈的脊梁。
晚上,花妈枕着老头的肩膀,幽幽地说,你知道吗,孩子他爸以前当局长,犯了贪污罪,毙了。
老头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他惊讶地看到,花妈的眼泪小溪一般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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