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鸡鸣，撩开了巴山的山岚。湾湾的山道上，走着背背兜的张二嫂和她五岁的大女儿山香。背兜里的东西是昨天晚上就装好的。鸡蛋拿去交供销社，野山菌是山香和她四岁的山妹钻青冈林子捡的，满满一背，沉。

　　山香很懂事。当她将满满一篮野山菌交给母亲时说，娘，菌子卖了钱，都拿给爹看病买药。歪着头想想，她又说，娘，我和山妹都不吃水果糖哈。

　　张二嫂听了心酸，不想吃又说啥呢？张二嫂晓得，能吃一颗水果糖是山里娃的梦想，每回带山香去镇上赶集，山香都会把一根指头塞进嘴里，盯着供销社柜台上的大玻璃罐，看呀看呀，仿佛玻璃罐里那些穿着五颜六色衣裳的水糖果是世上最美丽最可口的东西，看着看着，口水就顺着被咬着的指头流出来了。每次张二嫂都拉着山香离开了柜台，原因很简单：张二嫂男人得的是痨病，得花很多钱；还得跟山香攒学费呢。这一回张二嫂又叫上山香来赶集，是想练练山香的足劲，再长两岁，女儿就得每天来回跑十多里山路读公社小学了。

　　张二嫂母女到镇上快十点了。镇街就百把米长，黑压压一街人，只见人头攒动。小镇紧靠清江，沿江畔驻扎着一个铁路工程段，赶集来镇街买东西的人多是铁路职工的家属，她们说巴山沟里的东西比成都重庆好吃多了，最爱吃的就数巴山野山菌，当然还有娃娃鱼。所以张二嫂的背兜刚放下地就围了一群人上来，抓住篮子就不丢手，野山菌很快就卖完了。张二嫂笑的合不拢嘴，用草纸将一把零钱裹了又裹才揣进怀里，背上背兜就牵着山香去供销社卖鸡蛋。

　　卖完鸡蛋，张二嫂称了两斤盐巴。

　　找钱时，供销社老主任说，没两分零的，给两颗水果糖吧。

　　张二嫂很满意，虽是用红苕糖做的水果糖，含进嘴里化得慢，尾子有点微苦，但可以让两个女儿享享口福了。张二嫂慎重地将水果糖交到山香脏兮兮的手中，说，你一颗，留妹妹一颗。

　　山香握着水果糖，觉得像握着幸福；握紧了，怕糖果会捂化，拿松了又怕糖果丢掉。刚刚蹦跳出供锁社的高门槛，手中的糖果便抖脱了一个，滚进街梯坎的石缝中消失了。

　　山香愣愣地望着她母亲，脸都吓白了。

　　张二嫂见状，粗糙的手掌倏地举到山香头上，忽然想到山香领着山妹钻进青冈密林寻觅山菌的身影，才收回手掌，说，你个鬼丫头，两颗糖都拿不稳。这下你不吃，那颗留给山妹。

　　张二嫂领着山香去镇医院买了药，啃着带来的干粮，踏上回家的山道。

　　张二嫂走在前，山香走在后。张二嫂在默算怀里还该有多少钱，买药用了多少，一直没跟身后的山香说话。

　　山香紧捏着唯独一颗糖，一会又松开手看一眼，水果糖的香味直钻鼻孔；想到自己失脱的那颗糖，可惜得心痛，对走在前面的母亲小声说，娘，这颗糖是留跟山妹的，我不会吃一点点哈。

　　张二嫂心头一震，像发现什么重大事件似的，一跺足，转身撸了山香一把，说，回镇上去！

　　山香闹不明白，屁颠屁颠跑在母亲前面，两根羊角辫一弹一跳的。

　　到供销社门口，张二嫂看到老主任还在抹柜台上的灰尘，才长舒了口气，说，老主任，把你门后那根钢钎借我用下嘛。

　　你要钢钎做啥？

　　就借用一下，马上还你。

　　主任把钢钎递给张二嫂，站在门口看张二嫂究竟要干个啥。

　　张二嫂二话不说，双手握紧钢钎就开始撬吞下那颗水果糖的石缝。石梯坎是石灰岩砌的，油晃晃厚墩墩的石头很不服钢钎的摆弄，橇的火星子溅，仍旧纹丝不动。张二嫂大汗淋漓。

　　看得老主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声说，你究竟要干啥子嘛？

　　张二嫂不回老主任的话。一边撬，一边自语说，再藏得深、今天我非要找到你不可。

　　老主任见张二嫂背都濡湿了，结了一片盐霜，说哇，你找啥子噻？

　　三五个闲人甚觉莫明其妙，也围上来观着张二嫂撬石墩。

　　娘－－－－我娘在找掉进去，掉进去的那颗水果糖。山香仰脸对老主任说。

　　山香满面的虔诚与焦急，让老主任心里一抖，说，天呐！我还以为是掉了金子呢。不就是一分钱一颗的糖嘛？你早说，我多给一颗就是嘛。

　　那不同。这两颗糖是我家山香俩姐妹的汗水。山香一颗，山妹一颗，都得有吃。

　　围观的人听说是找糖果，嘿，还以为找啥宝贝呢。一轰走散。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二嫂终于撬松了沉重的石墩，发现那颗水果糖还乖乖地躺在石缝里。

　　下午的阳光，照得巴山更苍翠。湾湾的山道上，山香跳蹦蹦走在前，紧紧捏住两颗水果糖，抿着嘴儿笑；张二嫂走在后，想到山妹站在门口那棵柿树下面巴望她俩赶集归来的情景，不由加快足步，脸上笑纹也被汗濡的亮晶晶的。

　　走着走着，山香鸟语似地说，娘，我一颗，妹妹一颗。我这一颗，回家后你咬一小口哈。

　　张二嫂听了，心里暖暖的，说，你这丫头，往后拿东西得捏紧些。

　　娘，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