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八两在一所大学里读研三,她无疑是这学校里很老的女人了。走过操场看到那些小姑娘拍打篮球的时候,她脑子里会说,小毛孩子就是有活力。而在看到许多的情侣牵手拥抱时,她又觉得他们是在早恋,仿佛自己这年纪的才有资格恋爱。她是属狗的,她刚过完她的本命年,如老人们说的一样糟糕的一年。她为新的一年而欢呼,新的一年她不仅买很多的彩票,还经常跟人打赌。她认为这一年将是她的又一个起点,也许会中500万,就算不中,她的生活也多了些期盼。
八两的室友都觉得这女人变了,她们问是不是谈恋爱了,八两不回答。刚考入这学校研究生的那时候,她们是这样问的,你谈过几个。有人说三,有人说四,问到八两的时候八两撒了慌,说一个。其实她不曾谈过,可她又觉得那有些难以启齿。那一年,她23岁。她一进这学校,就已经是个老女人了,老女人不可能没谈过恋爱。跟八两住一起的都是老女人,有一个曾经还差点做了妈。她说她当时想生下来,可男人坚决不要。于是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很频繁。后来男人消失了,她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家里也知道了,她咬着牙去医院做了人流。不久,那男人又突然出现了,说什么既然孩子已经没了,他们的矛盾也消失了,他们该和好。她什么也没说,一巴掌扇了过去。她说她从没用过那么大力,一巴掌把自己眼里的泪水都震出来了。听她说到她扇那男人巴掌的时候,八两咬紧了牙,感觉自己也要扇一巴掌过去。
女人们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而且越老越婆妈。八两没有恋爱经历,但她却乐于听室友们的故事。初恋讲完了讲二恋,二恋完了是三恋,要是没有后续了,那就又倒过来讲少年时的暗恋。八两的话不多,故事也不多。她总是惊讶于室友那些故事。
这些老女人们会经常突然的觉得这黑夜真够寂静的,又带一些无聊。于是她们抬了许多啤酒回寝室里,还有烟。八两的酒量就是那样练出来的,起初一瓶就昏头了,后来喝再多也不过是上厕所的问题。喝得疯疯癫癫的,她抱着老女人,觉得这世上只要有女人就够了,只要有她们这些女人就够了。可其他老女人不这么想,她们在劳动节的时候抛下了她,跟男人们出去了。原本热闹的宿舍难得安静下来,八两默默地打开电脑,给自己找事干。
论坛上,即将毕业离去的大四们吵闹着要黄昏恋。已经读到研三还是光棍的八两此时无疑是寂寞的,她找到那个一直陪她灌水的大四男人,说,我们也恋一次。二十多年来未曾恋过的他无疑也是寂寞的,于是他答应了。
第一次见他是在路边的烧烤摊,喝酒的地方。很多个这样的晚上八两都坐在这里跟老女人们喝酒,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流氓打架。老板叫山哥,自称是这鬼地方的扛把子。八两是他的常客,但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跟一个男人坐在这里。于是山哥眼神闪烁。
八两穿着黄色T恤,蓝色牛仔短裤,加高的拖鞋。她打量着他,从头发一直到鞋底,然后注目在****的小腿上。老女人们曾说,毛发多的男人****强。而眼前这个男人显然很强。虽然她打算跟他恋这一个月,但并不想跟他去开房。她说他****一定很强。他说他技术不好。然后他呵呵的笑。
也许是他酒量不大好,也许是八两酒量太好,不久后他开始话多起来。他说他大二的时候被学校里一个大四的女人约出去喝酒,喝到后来,那女人抚摸着他的大腿说,搬到我那住吧,我租了个房子。他有点怕,他走掉了。然后又一个人找了个地方喝酒,最后睡在那天桥上。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天桥。
八两拉着他往天桥走去,他走路已是轻飘飘的,风一吹便一斜。八两也被拽得一斜一斜的,嘴里骂着:该死的男朋友。
站在天桥的中央,世界仿佛是静止的,一眨眼,车子从下面钻过,又一眨眼,车子还在原处。八两想,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个梦。
这恍惚的梦里,八两又拉着他沿着路一直往前走。钻过桥下的车子又从他们身边擦过,风便打乱了八两的头发。路灯是昏黄的,拉长了八两的影子,车灯是昏黄的,又拉出另一个影子。四个影子在树旁安静地掠过,树叶悄无声息地落下。
风轻轻地吹着,他似乎有些清醒了,望着天空说,家乡的夜晚会有很多很多的星星,不似重庆这般迷茫。八两也想起家乡的星空下,月光皎洁。石头是白的,泥是黑的,水是光的,老人们告诉八两夜晚行路的要点,她便开始喜欢上在夜里晃悠。她小心翼翼地在田间走着,有种奇怪的气息钻进鼻子,侵入身体。当八两变成老女人之后,她知道,这是寂寞。
寂寞的八两找来寂寞的他,然后告诉另外些老女人说,她恋爱了。就在那个晚上,他们从学校一直走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走到学校,然后天就亮了。老女人们吹着空调,裹着被子,说:两个神经病。八两也裹在被子里,吹着空调。她开始喜欢讲故事,就像以前老女人们讲给她听一样。她说,一晚上就一直那么走,很少说话,也不牵手,有时候她走在前面,有时候他在前面。在长江大桥上逗留了一阵,看江面上亮着灯的船,还有隆隆的机械声。
可老女人们不爱听这些,她们的重点是那么个晚上,为什么她们竟然没去开房,那男人是不是阳痿。八两觉得这些老女人真奔放,而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但又不好直说,便说,那天来例假了。老女人们有些失望了,三年来就没见八两谈过,而八两的理由是要好好学习。现在即将毕业了,八两学习不咋样,男人也没谈,有点愣愣的。不过她们也习惯了这样的八两,转而讨论起最近连卫生巾都涨价了,然后一起感叹做女人真难。
六月里,这城市像个烤炉一般。走在路上的八两觉得自己快要成烤八两了,她恨这样的天气,她喜欢那种阴冷的,风吹着身子会瑟瑟发抖的日子。他跟她一样,一边走一边抱怨。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他们反复唠叨着,不厌其烦。八两带着他在城市里转悠,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这些都是曾经老女人们带着八两吃的,她很是喜欢,她想他应该也会喜欢,况且,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他们就这么平淡地过着。但八两给老女人们讲故事的时候决不能平淡。她极力描述着一些电影里的镜头,给他们的黄昏增添尽量多的色彩。而在夜里,好不容易睡着后,这些镜头又推开老女人们的呼噜声,进入八两的梦里。她便笑了,笑得灿烂。
八两的故事讲了一个多月,终于该到结局了。她跟老女人们坐在山哥的烧烤摊上,讲述着故事的最后一天,她送他去车站。去之前他们去吃火锅,她说因为食物而更加喜欢这城市,有些不舍。他说呆久了都会不舍,处久了就会生情。他们处得不短不长,八两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情,去车站路上的时候她开始后悔这段黄昏恋。这是早已注定结局的故事,不该让它开始。而若没有故事,这黄昏又显得沉闷。八两看着车窗里的他的时候终于哭了,她问他去什么地方,他说北京。然后车就开往了北京。老女人们嘟哝着这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临走了也不亲一下,然后一起嚷嚷:干杯,干杯!故事讲完了,八两觉得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她跟老女人们坐在这里,看来来往往的汽车,吃着烧烤,喝酒抽烟,直到意识模糊,簇拥着回去。
又过了不久,老女人们也毕业了。她们开始憧憬还未发生的故事,老女人甲说去西安找他,也许会跟他结婚。老女人乙说留在这鬼地方,找工作,找男人。最后问到八两,八两说回家,好好睡上一个月。
列车在黄昏的时刻经过北京,八两用10分钟的时间编辑了一个短信,在火车离开北京的时候又用10分钟的时间删除了短信,还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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