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黑了,彩灯下柏油路面上的那车辆依然来往如梭,机车那隆隆的啼鸣仿佛震动得整个山城都在颤抖······。
她,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她戴一顶浅蓝色的雅帽,雅帽坦露下来的部分遮住了她如同玫瑰花般的大半个的脸。但还露着的她的小半个的脸膛,和她那细高微胖的身影,在车灯掠过的灯光里,依然透射着她那诱人的津津的魅力······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路角处英桐树的下面。她的秀光紧紧地凝视着不远处那幢独家独院的五层楼房的底处的那个玻璃砖大门的门口,整个心完全浸浸在幸福之中了。
那门口两扇玻璃砖的大门僘开着,进出店的人还多得排成了溜。店里货架上的货物林良满目······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正在招揽着生意——他微笑着把东西拿过来递给了顾客,又微笑着收下了顾客的钱······他那短黑的黝发在闪闪的灯光下放着亮光,圆圆的脸蛋红润润的,一脸的秀气让人爱不释眼······看着望着那个男孩,她心底的泪就流起来了······对于这个男孩,她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年龄,生日,样象,甚至连他大腿上出生时就带下来的那块豆粒大小的胎记的形状、长在什么位置,至今她仍历历在目······。
一个苍老的身影也映入在她的眼帘了。他从黑影里走出来,站在了男孩的身边。她使劲地揉了揉双眼。是他,就是他。他秃顶了,个头也随着他那下弯了的腰部已经矮下去了一大截子了,但他仍还戴着他那副黑框黑边的眼镜······“十五年了,他老了,老多了——岁数不饶人啊······!”
伴着那个男人的身影,她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既荒唐又美丽,既耻辱又有着无数值得念想的岁月里了:
十五年前那个夏季一天的傍晚时候,也就是她来到这个家里打工的第三个年头的傍晚时候。天刚蒙蒙黑,东家,也就是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在楼上的客厅里看着书。对面的路面上,一辆东风牌的汽车的跟前,一下子地就聚起了一大群的人。“糟了糟了,压死人了······”如雷贯耳般的喊声从人群里爆发了出来。所有的人便也往哪儿跑。楼上的东家也下楼来了,他穿着拖鞋,戴着眼镜,戴着的就是那副黑框黑边的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可能是小说。他也往哪儿跑去。到了跟前,他急了,压死的正是他的那十五岁的儿子山山。他书扔了,鞋也掉了,两手抱着山山,哭声犹如暴雷似地震疼了天,震疼了地,震疼了每一个人的心······。
他叫罗金山,那年四十一岁。他本是位教师,他下了海,想挣大钱。他爱人思想先进,在生下了山山后不久就领了独生子女的证明,并作了结扎的手术。罗金山先办起的是卖农机零件的商店,后又转行办起了卖食品的大商店。他都如愿以偿,挣到大钱了,发了。她叫周小翠,那年她正好二十二周岁。她就是在罗金山换行办起了食品大商店的时候,从老远老远的老家来到了他家给打工卖货的······。
车祸后,车主自认倒霉,认赔六万元钱,私了了。山山的尸体装在一口小棺材里,停放在了偏房里对面的墙边上。罗金山的爱人趴在棺材上几次都哭得昏了过去,但当她一苏醒过来,立刻就又扑到了那棺材上去,一刻也不离开,只因为周小翠的存在,她方才存有了一丝再活下去的希望。罗金山则躲到正房的内屋里,只是哭。一连两天没有吃东西,也不出屋。小翠闯进屋里了。她先是劝阻他,后是递给他一条擦眼泪的毛巾。再后来,她拿起了毛巾给他擦起了眼泪。再后来她被他的悲痛感动了,她抱着他的脸两个人哭在一起了。最后还是罗金山止住了她的哭声。从此她和他便在不知不觉中有感情了。再后来,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就上了床。她很快就怀孕了。很快地就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子,也就是刚才商店里的那个招揽生意的乌黑秀发的微笑着给顾客拿货又微笑着收了顾客钱的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小孩出生后,小翠该走了。罗金山毕竟是有妇之夫啊。罗金山的爱人为求小翠能留下来照顾孩子给她跪下了,可她坚决地走。临走时,罗金山夫妇赠给了她一个红包,包里装着五万元钱,以表对她的酬谢。周小翠接过那包就往炉灶里扔去,亏罗金山抢得及时,五万元钱才未成灰烬。罗金山两口子只好把周小翠送到了客车的跟前,目睹着她上了客车。三个人都哭了,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流······。
待小翠走进车厢后,罗金山的爱人交给了她一个装满了东西的书包。说包里的东西是给小翠的老人买的保健品,一路上要好好保管,到了家就要交给两位老人家。小翠也没有多想,收着了。其实,那五万元钱就在包里。待到了家里,小翠发现了后,她非要给罗金山两口子寄回来不可。最后还是小翠的父母说服了小翠,才劝下了此事。
“十五年了,转眼间······”小翠在喃喃中从记忆里走了回来······。
路上的车少多了。彩灯也不停地眨巴着困倦了的眼睛。小翠依然地站着,她要等那两扇玻璃砖的大门关了后,到跟前去,去找到当年的感觉······。
“他们还能认俺吗?——不过俺是绝对不能往火坑里跳的,万一弄出差来,不但俺的家保不住了,而且俺还会成为千夫所指的第三者,成为万人唾沫的罪人的。小翠早已结婚了,她已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都十多岁了。
最近她不知怎地突然地就心态反常,做起了梦来,想起了她往日的这段生活,更想起了她与罗金山的男孩。非来目睹一眼不可。可她又不敢对丈夫明言,只好编了谎,说出个远门,来这儿了。
人来人往的商店里空荡荡的了,门口处也已没有人再走动。戴眼镜的男人走出来,放下了卷帘门,后边的就是关上那玻璃砖的大门了,但看不见了,卷帘门挡住了。
路上的车更少了。已看不见了车的踪影,行人也没有了,连路灯也熄了,周围漆黑一片。小翠正了正那浅蓝色的礼帽,贴着路边摸索着朝着目标走去······。
她在门口处的台阶前站住了。她先细细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很静,一丝动静也没有。她走上了台阶,两手轻轻地向卷帘门的门面伸去。“您还认识俺吗······?”她来回地轻轻地抚摸着卷帘门的门面心里这样想。她记得,是她离开这儿的前一年安装上了这门的。她与它也有着一年多的感情啊!
她又转身离开门前向一边走去。她要围着这院墙转几圈。她迈开了步子,她每走一步,她的心里是那样的激动。走着走着,她停住了,她的身子靠到了那墙上去,脸也贴到墙面上了,墙面还热乎乎的,是白天太阳晒的······对这儿,她感情更深,这墙面上曾留下了她无数的影子,这墙边的地面上曾刻下了她数不尽的脚印······四年来的岁月里,每当吃完了早饭,她总会围着这院墙散步,总会围着这院墙听那院子里那树上的铮铮悦耳的鸟鸣······她哭了,伤心地哭了,她爱这个家,更爱这个家里的那个孩子······
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又围着院墙走开了。她围着这院墙走了多少圈,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只觉得双腿已有些疼痛,有些疲惫不堪了······。
她终于又鼓起了勇气。
她转过了身子,离开了门口,原路返回,到了英桐树下,她又转向了远处的路边的那个闪着亮光的处所——那儿是旅店,白天她在那儿号上铺了。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坐头班的客车走。那时天还不亮,行路的人少,不会有人能看出她来的······。
她终于开拔了。客车在朦胧中向前驶着,她坐在了客车上,一会向前望望,一会又往后看看。她的前面是她的一女一儿一个家······她的身后是她的儿子和她曾经爱过的家······她越走越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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