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仰八叉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上,不想再动一动了。阳光和风肆无忌惮瀑泄下来,草坡像晒透了,温热而软和,草茎搔得他心里痒痒的。他想起了家里的大床,他舒展开四肢。
多长时间没有这样贪婪地舒展了。近十年,他不断的辗转,逃离,隐藏;装卸工,泥瓦工,伐木工。他闭上眼睛,无尽的疲倦袭来,可他从不敢把眼皮合实了。
透过薄薄的眼皮,阳光变成无边的红色荡漾着。那种刻骨铭心的红色,喷涌着……他看见妻子枯白的脸色,狰狞着扑过来。他一个激灵坐起来,什么都没有。山谷里翠色欲流,天蓝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底子。
工友们早已离去,也听不见工友们的说笑声,走调而粗犷的歌声,仿佛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他笑笑,大山里没有人笑话走调的歌声,但人生走调了,还能改过来吗?
啊哦——他举起双臂颤动着,发出长长的一声吼叫。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嚎叫了,从逃出家门的那一刻。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他吼完,心里顿时一望无际似的空旷。不是空旷,还有阳光,风,浩荡的绿色,草地。他不愿让手臂缩回来,依然举着。
他索性把手指全部展开,伸直。闭上眼睛,心里像山谷有了起伏,温柔的起伏。而那些红色却变成了红窗帘后面透出的灯光,柔和,肌肤之亲似的温馨。每次他都不急于走进家门,站在楼下望着自家窗口透出的红色,金子般幸福的红色,发一会呆。他喜欢这样发呆,幸福的发呆。红窗帘后面的家,漂亮的妻子,忘情的拥抱亲吻……可那一次红窗帘后面丑陋慌乱背叛的一幕,他永生不会忘记。他更不会忘记手起刀落后红色的喷涌,和随后蛰伏进每一个毛孔里的恐惧,无尽的疲倦……
中指尖上痒了一下,他微睁开眼睛。啊一只蝴蝶正敛动翅膀试图在中指上停落,飞起,飞落;再飞起,飞落。他屏息凝气,把眼睛又眯上一些,只留出线似的缝儿。蝴蝶终于不再犹豫,停在中指上,还时不时翕动一下翅膀。蝴蝶真美——还有一只,是一双蝴蝶。她停在了小指上,翅膀也时不时扇动一下。是比翼双飞的扇动,他甚至看见两只蝴蝶的翅尖相碰了一下,再相碰一下。他听见她们小小身体里藏着的风雨,风住雨息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心里悸动了一下,不是悸动,而是震动,震撼。他一动不敢动,那种不敢是不想,是身心彻底放松的不想,是相互溶于一体的不想,与人群中的不敢完全不一样。他从未有过地感动起来,任阳光穿越指缝间。无尽的疲倦转瞬消散,透过生命的窄缝,他看见了尘世间的最美。
也许蝴蝶累了,错把手指当花枝,安静地抵达。什么都不用想,他记住了翅尖相碰刹那的心意相通,彼此传递的力量与温暖。
只片刻,而他宁愿当成一生的永恒,两只蝴蝶翩翩飞舞而去。就在一只蝴蝶飞起的刹那,他似乎听见了一句唱词,请了梁兄,请了,梁兄——另一只蝴蝶随即起舞。
请了梁兄——两只蝴蝶上下翻飞,比翼远去。他不愿猜测这两只蝴蝶的前世。
他的双臂还举着,那些疲惫和绝望消散殆尽,仿佛近十年的疲惫,一生的疲惫都消逝得渺无踪迹。
他想起了好多,好多,忽然之间他双手掩面,贪婪地哭泣开了。
几天之后一则新闻炸开了,潜逃十年的杀人犯投案自首。新闻说,他无法再承受常人难以想像的心理压力。而他常常把双臂舒展开来,手指张开,伸直。他渴望有一对蝴蝶停在指尖上。
他知道岁月深处藏着那些,穿越指缝间醒着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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