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他很早就起床,然后坐在阳台上发呆。我把窗户打开,散去屋子里的秽气。准备下楼取牛奶,做早餐。
他忽然说:“哎!阿农啊!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了一件事!”
“什么?你记起了什么?”
他兴奋地比划着:“我记起了那个外籍同学的名字!他叫塞巴斯蒂安!他的名字是这样拼的:s-e-b-a-s-t-i-a-n。嘿!真饶舌!”
我笑:“对的对的,你的记性好多了。”
实际上,他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他每天早上都会记起一点儿,同时忘掉更多。常常一回头就找不到假牙,袜子,钥匙,甚至连拐杖也会丢失。为了强化他的记忆,我让他把做过的事情写下来,记在小本子上,后来这个办法被迫放弃了,他总是弄丢了本子。
“你气色真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按了按肚子:“不疼,今天不疼了。你快进屋吧,阳台冷。”我的肝有老病,时常疼,我知道自己的病情,都这个岁数了,得病是早晚的事。
翻看日历,上面记着明天要陪他去体检,少不得又要去挂水,人老了,一天不如一天,每次都会查出新毛病。
下了楼,回头望去,他还在阳台上看着我,朝我摇摇手。他每天都这样。
小吴推着车,老远就笑着打招呼:“婆婆早啊!”他也五十多了吧,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推着车,那种小小的三轮玩具车,那时他还没上学呢,唔,那时还没有这棵大树。
奇怪得很,他的记忆越老越差,我的记性却越来越好起来。我记得上个月有只猫爬上大树下不来了,还是前楼上的小张给抱下来的。小张在楼顶养鸽子,总共十五只,去年夏天集体逃走了。小卖部的老周上月做了白内障手术,他的孙子生了个龙凤胎。从我家楼道口到奶站要走一百八十八步,有时候要多一些。
可今天他又忘了什么呢?其实不要紧,也许明天一早他就会想起来,然后大喊阿农阿农我记起了一件事。
等太阳高些,带他出来晒晒吧,下了几天雾,人都生霉了。
然而,我终于没有带他出来,九点钟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个自称是我外孙的人和我说了很多话。这个电话是条导火线,有什么在我大脑里轰然炸响。整整一个上午,我就躲在房间里回忆。那些失落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动画片一般,组合,分开,虽然仍旧支离破碎,总还记了起来。
终于知道他忘了什么了。
我不是阿农,我也没得肝病。阿农是我们的独生女,上天只把她送给我们五十年。十年前,她因肝癌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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