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我经黑河去黑龙江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考察当地的边境贸易情况。 当时,苏联刚解体不久,由于西方国家根本没有兑现他们在苏联解体前的承诺,致使俄罗斯国民经济连续多年大幅下滑,经济总量在几年里就从当年的世界排名第二,跌落至第十五位。 经济总量下降,货币贬值,物质匮乏,工厂停产,工人长期拿不到工资,就连养老金都不能按时发放,所有这一切给人民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1992年10月,当俄罗斯决定改变国家性质时,向每个公民发放了面值为1万卢布的私有化证卷,全国共发放了1.5亿份,让人民分享了此前70年社会主义建设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国家规定该证卷可以购买国有资产和私有企业股票,但在1994年10月11日这个“黑色星期二”,俄罗斯个别外币兑换点,卢布与美元的比价竟然突破了4 000比1。也就是说,政府两年前发给人民的补偿,只相当于2.5美元。 我们抵达布拉戈维申斯克后住在一个俄罗斯居民家中,当时,这个小城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房子都租给了前来搞边境贸易的中国人。房子的主人是一位老大妈,她有着典型的俄罗斯妇女那粗壮的身段,慈祥的面容,与房间墙上挂着她当年的照片判若两人。据说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眼下与她儿子生活在一起,但我们从未见过这位年轻人,就像不管在商店还是工厂,都很少能看到俄罗斯的年轻人在劳作一样,就连“空姐”都是“空妈”。 大妈勤勤恳恳地为我们打理着日常生活,她对我们给予的报酬十分满意,她羡慕并奇怪眼前这条江在封锁了30年突然打开后,中国人已经变得如此富裕。 我们一行四人在大妈家住了七天,临别时,同伴中的小计突然提出要买大妈家的那条狗。我觉得小计的想法有点唐突,因为我眼见着大妈平日除干活外,只有这条狗与之相伴,与她共同分担喜悦与忧伤,一起怀念那远去的丈夫和亲人。 我劝小计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以免让大妈为难,也免得大家尴尬。更何况据我所知,从俄罗斯往境内带狗也是个挺麻烦的事。 小计说:“我这次来之前特意研究过俄罗斯的狗,据我观察,大妈这条狗有名犬的血统,属于非纯种欧式俄国莱卡犬。尽管不纯,但在国内也很受欢迎,而且价差也特别大。咱们和大妈好好商量商量,如果行就带回去,中途出问题,比如死了,或者让海关扣了,都算我的。如果成功了,将来单位都可以考虑往这个方向发展。” 我是个狗盲,被小计三言五语就说服了,但我对他说:“你别觉得我跟大妈比较熟就指望我去给你买狗,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 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俄罗斯人一向把狗视为朋友,当作家庭成员。为此,在街上,很多人在散步时都牵着狗。就连街上的雕塑,如果有10尊人物塑像,至少有两尊是牵着狗的。 我不知道小计用什么鬼话,给了多少钱,终于把这条叫萨沙的狗骗到手了。但当我们准备出发时,萨沙说什么也不走。为避开这个时刻,大妈没出来为我们送行。此刻,对这种情况早已准备的小计取出一个口袋,把狗塞了进去,背在身上就出发了。 我们住的地方距码头约有三四公里,当我们买过船票,准备进入海关大厅时,突然看到了我们的房东大妈。我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就跟小计说:“大妈来了,很可能是来跟你要狗的,如果是这样,你赶紧给人家,否则在这里拉拉扯扯,就是你拿到狗也过不了关。” 大妈果然是冲着狗来的,但当小计给她拉开背包拉链时,老人家看到萨沙正在昏睡,原来为了过关不被发现,小计在给萨沙饮水时在里面偷偷地放了安眠药。 大妈哭了,一次次用手摸着萨沙,用嘴亲吻着这条刚刚几个月的小狗,同时嘱咐我们要及早给萨沙灌水。看得出她与萨沙是多么难分难舍,也能想象出如果当时她的日子不是特别艰难,她绝不会把这条爱犬卖给小计的。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不久前我在莫斯科地铁站入口看到的一幕:就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妇人,正在出卖丈夫生前参加卫国战争时穿的军装,上面还挂着参加攻克柏林战役而获得的勋章。 我们顺利地回到了黑河,但萨沙却因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一直没有醒过来。可是当我们在外面吃过午饭,回到房间时,发现萨沙却不见了。 按小计的说法是,他见萨沙还没醒,就没将其装进口袋,也没捆绑。至于它怎么跑出房间的,就不得而知了。 根本没有找到的希望,小计只好自认倒霉。 几个月后,我又一次去布拉戈维申斯克,当我再次准备投宿大妈家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从我们手里逃出来的萨沙。这时它已经长大了,对我明显地表现出一副不友好的态度。 大妈向我讲述了我们不知道的那一幕。她说:“不知道我的萨沙怎么能在昏迷中记住回家的路,而且是要游过七八百公尺宽的阿穆尔河。” 大妈告诉我:“当萨沙即将爬上俄罗斯土地的时候,被岸边的边防军发现了,他们以为是一条中国人养的狗,就试图将其赶回对岸,但萨沙的表现特别执着,在眼看着萨沙就要越境的时候,一个军人就朝它开了一枪,打伤了萨沙。但萨沙仍旧没改变主意,还是往岸上爬。巧合的是那天我好像有种预感,觉得我还能见到我的萨沙,于是就整个下午都在岸边徘徊。可能是等着萨沙回来,也可能是想隔着阿穆尔河再看看我的孩子,没想到我真的见到了它。” “当我看到萨沙从河边的卵石上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时,我的心都碎了。我想萨沙都不嫌弃我,我怎么这么没志气,怎么能把它卖掉呢?” 说到这,大妈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小计当时给大妈的钱。 我没有接小计的钱,同时对大妈说:“我不是来处理这件事的,也不知道这条狗会跑回来。现在看到萨沙又回到你这里,我真觉得这是个奇迹,而且觉得比在我们那儿还高兴。” 为尽量减少大妈对这件事情的回忆,我换了一个住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些天里,头脑中总是出现大妈和萨沙的影子,而且仿佛看到一条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小狗,正在惊涛骇浪中搏击,寻找回家之路的情景。这也让我一次次想起那句中国老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看来全世界的狗都有这种“品德”,但愿人也都能这样。(作者:徐振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