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落落,是在一个初秋的早晨。我下夜班归来,看她正往邮箱里塞信件。大概是自行车的声音惊扰了她,她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戒备和警惕。她穿了一套长袖睡衣裤,头发凌乱的披在身后。眼睛红红的,看的出熬了夜。小小的身子纠着,在初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可她的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感受到我打量她的目光后,也直直的看了过来。她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俯视在台阶下的我。也就一秒钟的时间,她的目光挪开了,临转身的那一瞥,有些轻蔑。 好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孩子!除了傲慢,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像是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冰冷而鲜丽。她傲,有她的姿本。呵呵,我苦笑。 以后的几天里,厂里加班时间长了,于是再没见过她。只记得一次夜里三点多下班,她那出租房里还亮着灯。我记得邻居们说她很少外出,只是每天早上出门投一次信件,偶尔去超市拎一大袋速食面回来。谜一样的女子。 再见落落,是在一个黄昏。那时我已倒了白班。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老远就听见女房东那高八度的大嗓门,你没钱租什么房子,没钱大街上住切。接着,就是一阵乒乓哐啷的声响。 我紧赶了几步,看见楼梯口围了一群房客。而落落,就坐在他们中间的台阶上,胳膊环着膝盖,头低低的。还是那套长袖睡衣裤,还是凌乱的头发。衣服家什在她周围撒了一地。 女房东似乎越说越来劲,我这才渐渐明白。那个落落欠了女房东房租,被赶了出来。我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我说她欠了你多少房租,我来交。女房东停止了谩骂,不相信的看着我。周围的房客也都幸灾乐祸看着,小声议论着。落落抬起头望着我,她的眼睛里畜满了泪,但她努力不让它们落下来。 女房东很快反应了过来。她说,你交,好啊,一共382.4。我跑回自己的出租屋,拿了钱交给女房东,大家这才散开了。我也要转身离去,落落叫住了我,她说谢谢,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我说你别哭啊,今晚有地方住没有?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吸鼻涕。我说好了好了,你跟我来吧!我帮她收拾了东西,她就跟我回了我的房子。 那夜,我们两个挤在出租房小小的床上。许是生疏,彼此背对着身子。她说,谢谢你。我说出门在外,谁还遇不上个难事。她说我发了稿费,马上还你。我记起她深夜两三点钟还没熄灯。哦,你是作家?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梦想而已,好多投出去的稿件都杳无音信。她的声音淡了下去。可你一直在坚持不是吗,我笑笑。落落也笑了,是啊,在坚持。写作,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整夜,我们谈张爱玲,谈琼瑶,谈三毛,相谈甚欢。落落谈写作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就这样阴差阳错,我和落落走到了一起。白天,我还是循规蹈矩的继续上班,落落就在小床上昏昏的睡。晚上,我累的跟什么样倒床上睡死死的,落落就开着小台灯开始她的写作。稿费断断续续的寄来,没有剩余,刚刚好够落落的房租和伙食费。我们住到一起后就搭伙了,房租生活费各一半。都是落落的主意。用她的原话说,就是我不想欠你的,谁也不欠。 大概是职业习惯,落落的觉一直很少。上白班的时候,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能吃上落落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夜班时候,我们就挤在那张小床上,先是一阵闹腾,累了困了才各自沉沉睡去。有时候闹着闹着精神了,落落就起床做饭。我在她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傻乎乎地说,你要是我老婆有多好。落落就转过身来用手点我的额头,你又不是男的。然后没心没肺的笑。我永远记得那段快乐的日子,还有落落的快乐。 有一段时间稿费没有寄来,落落的脸上有了云雾。她不再咯咯的笑,也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更是很少出门,买菜也不去了,都是我下了班代买回来。只是每天去邮箱那儿的习惯一直没变,可每次回来都是失落极了的样子。 一天晚上,我刚睡下,落落就钻了被窝进来。她的小手冰凉冰凉,环在我的腰上。我说,累了咱今晚就不写了,明个儿再说。她就哭了起来,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身子颤抖的厉害。她说秋儿,我白吃你的,白喝你的,白住你的,我就一白眼狼。我扑哧一声笑了,还搞文学的呢,说话特没水准。她还是泣不成声,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拍拍她的背,我说好啦好啦,改天你成了大作家,别忘了我就成了。她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往我胸前蹭,湿了一大片。还有,我指了指胸前那片地图,外加一件名牌T恤。她终于破涕为笑了,说我正在构思一部长篇,暂时断粮了,求你接济。行,我拍了拍胸脯,没问题。可这长篇写的是什么呢,不会是歌颂我呢吧!臭美你,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捶了过来。暂时保密,她湿漉漉的眼眶里活了起来,一种叫做亮晶晶的东西。一瞬间,那种东西仿佛也感染了我,照亮了我的黑暗的心。 往后的日子,落落真的足不出户了。甚至每天去一趟门口邮箱也停止了。她整天坐在书桌前,困了趴睡一会儿,写呀写的,不分清晨日暮。有灵感的时候,她像个雀跃的孩子,神采飞扬。写不下去的时候,她拼命扯自己头发,稿纸撕的满地都是。她管我要烟抽,命令式的。我买烟回来,她颤抖着点上一支,手都是哆嗦的。 我大声喊,落落,咱不写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她红着眼睛大叫,要你管!然后歇里底斯的大哭起来。我蹲下身来,抱住她快要崩溃的身体,泪如雨下。这样一直持续到了九月份,已是深秋了。落落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作品也就要完稿。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我在心里默念着,可怜的落落,你就要有出头之日了。落落呢,却安静的可怕,我总感觉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临,压抑的很。 9月12日,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我下夜班回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落落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我的作品完稿了。我心里是欣喜的,可太累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落落又来到了床边,她说我想出去走走,你好好睡。然后,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我太困了,含糊的应了一声。眼前模糊的看见落落穿了一袭白裙,眼神哀怨凄绝。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外套也没穿就喊着落落奔了出去。落落就站在阳台上,长裙随风飞舞,脸上挂着淡然的笑,清雅自然。我说落落,只一瞬间,她就坠了下去。我疯一样跑到阳台边,只看到落落白色的身体画了一道直直的垂线。她仰躺着,嘴角挂着笑,身子底下开出一朵大而鲜艳的红色牡丹。 几天后,我在收拾落落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是落落写给我的遗书。她说秋儿,谢谢你在我猪狗不如的时候收留我。如今心愿已了,不管我那三个月的心血有没有白费,终归是给自己炽热的文学梦一个交代。当我被众人围观,被女房东羞辱的时侯,我心已死。这个世界于我,没有留恋。我挣扎着一路坎坷走来,看透了世态炎凉。如若世人因我的离世蒙你不白之冤,此信可作凭证。别了,秋儿,我在另一个世界为你祈福。遗作若能问世,烧一本于我,我在天堂自有感知。我的落落,原来你早有了死的心,这个世界让你感受了太多的不公和屈辱。可是落落,活着就有希望,你为什么就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之路?是你真的厌倦了生活,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我的落落,你该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心灰意冷,才有勇气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我不敢想象。我怕自己一想到你那飞扬的白裙,会痛的一颗心无处安放,撕烂了一般。 落落的长篇小说出版了,书名叫《我和秋儿》。按出版商的意思,是叫《秋落》的。可我觉得《我和秋儿》更像是落落的喃喃诉说,我喜欢她那淡然的有点沧桑的声音。我搜刮了自己所有的文学细胞写了序,你带着憧憬走来,落在人间。风吹起的尘埃迷了你的眼睛,污浊了你的心灵。可你,还在坚持最初的纯真。你说天堂之水可以涤荡灵魂,于是你走了。来世,别再来人间。去做挥着洁白翅膀的天使吧,上帝佑你,我的孩子。我的落落,今生就此别过,来世我也要奔你而去,远离是非,没有纷扰。 新书发行的第一天,我去墓园看了落落。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我在落落墓前放了一把野百合,她生前的最爱。然后把带来的《我和秋儿》一页页烧给了她。透过忽明忽暗的火苗,我看到了落落的脸,干净,素然,嘴角微微上翘。 落落,英年二十一岁,永逝人间。若诸君问红颜为何易早逝难驻人间,只因芳心抵只过俗尘凡世风火人烟!化作一缕芳魂去,恩怨缘结再不相欠! 秋儿的落落,秋天的落叶,腐化入泥,只为等待又一个春天! 我的红颜,我的知己,我的患难,我的可心,永别,来生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