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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不走的记忆

时间:2011-12-14 19:56来源:小小说作家网 作者:石阳一梦 点击: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曹伯伯,我心里隐隐不安,我要是当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许他不会死,为此,我自责了几十年。今天我和老支书,看着搬迁的车子,载着曹伯伯的灵柩驶向百里外的公墓,我的心里略有一点安慰。

  曹伯伯的墓要搬迁了。我一接到村长的电话,就风风火火地从单位赶到了墓地,想在搬迁前再祭拜一次。当我来到墓前时,这里已聚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讲话,只听见挖掘机的哼哼声。村长从人群中钻出来,对缓缓而来的挖掘机吼道:老曹的墓不准用机子挖,跟我用人工挖。村长发了话,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就挥锹开工,他们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熟睡的老人。曹伯伯的墓,不过是一个高不足一米,爬满了藤蔓的坟。只有碑上的那四个隶体字—“老曹之墓”,却写得凝练稳重,舒展宽博,古趣盎然,在阳光照射下,墨漆黑亮,引人注目。以往的清明节,是我给曹伯伯烧点香、纸,近几年就不同了,当我来到曹伯伯坟前时,总是香烛满地,灰烬一片。过去日子艰难,谁还记得死人?现在,这里成了商贸开发区,见不到鸡鸭,听不到犁耙声,于是,人们终于有闲心想起了曹伯伯,开始怀念他。


  曹伯伯的骨骸挖出来的时,我情不自禁地鞠了一躬。人群中出现了抽泣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老村长没有哭,他坐在田埂上,手指挟着香烟在低头沉思。我轻轻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用粗糙的手抹去了我脸上的泪。


  曹伯伯是个值得怀念的人,在那个激情岁月里,不管是搞水利建设,还是农业学大寨,都有他匆匆忙碌的身影,他像一头不扬鞭子也会往前奔的老牛,躬着腰默默地耕耘。一年四季,工地广播和标语,天天号召社员向他学习。


  他住的是生产队的一间破仓库,距我家不远。我小时候,他只要有空就哄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村里转悠。有件事我至今没忘。有一天,我和大人们一样,端着饭碗到村南的一颗老梨树下去吃。那里树荫大,人多热闹。曹伯伯见我来了,把我的饭碗端走了,指着不远处的一头公驴,诡秘地对我说:“那驴有几条腿?说对了再吃饭!”大人们说过,我们当地没驴,那是外乡人搞运输用的。我蒙蒙懂懂地说:“五条腿!”社员们听了哈哈大笑,口里的饭喷出了老远。


  曹伯伯喜欢喝点酒,瓜棚下一个小方桌,一盘花生米。但酒量不大,沾上二、三两就鸡子不认得鸭子。记得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从外婆家回来路过生产队的稻场时,听见草堆处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我以为是谁家的猪在吃谷。走近一看是曹伯伯,他一身酒味,喘着粗气。我忙问:“曹伯伯,你怎么啦?”他手一挥,站起来又“呯”的一声倒下,说:“没什么,我今天高兴,多喝了几杯。告诉你,我要入党了。常支部已批准了我入党了。”我纳闷,他在村里也算是个积极分子,怎么还不是党员呢。他说:“从今以往后我……也是个党员!来……,挨着我坐下,陪我聊聊。” 那个晚上,我知道了他的身世。他是河南人,本名叫杨大枫,出世不久,父母就双双病故。十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他和乡亲们背井离乡逃到江苏。途中又冷又饿,差点冻死在公路上,幸亏被一个叫海的姑娘救了,后来他和海姑娘相爱了,不料他心仪的海姑娘却被一个蔑匠霸占了,海姑娘不堪受辱投了滠水河自尽。他在与蔑匠斗抠中失手打死了蔑匠,自己隐姓埋名过起了流浪生涯。一九四八年他逃到了湖北洪湖,又辗转到黄陂落脚,改为曹姓。不知是为了报答海姑娘的知遇之恩,还是对蔑匠的忏悔,他决定终生不娶。几次别人给他介绍女人他都不要,说一个人过潇洒自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饱了。别人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甚至有人猜测说他身上肯定有某个零件坏了。


  我和曹伯伯算是忘年之交,我们的痛苦和欢乐也是共享的。我忘不了那天他射躺在血泊中的情形。那天我刚上初中,心里一高兴,就烤熟了几个红苕给他送去,想告诉他我已经是初中生了。谁知一进门就看见躺在床下,浑身伤痕累累。我吓得哭了起来。他爬起来摸着我的头发,揩去我的泪水,哄我不要哭,可是他越哄,我越是哭得利害。我问:“是谁欺负了你?”他说:“没有人欺负我,我是罪有应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我一脸茫然。


  过了几天,我把捡的一包烟头递给他,他接过烟头,扔进了门前的水溏里,溏里立即泛起了阵阵涟渏。他见我楞在一旁,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说:“我再不需要烟头了,伯伯有句话你要记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你每年的清明节要给我烧点纸钱,让我好在那边抽点烟。给我立一块碑,碑上就写‘老曹’两个字就行了。学校史老师的毛笔字好,就请他写吧。”我知道他跟史老师的关系好,他没有读过书,认识的几个字都是当年在扫盲夜校里学的。“不要忘了这件事,我会在那边保佑你的。”我想都没想,竟然含泪答应了。


  原来在填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他漏掉了一个字。将“永不叛党”的“不”字写掉了!预备党员被取消了,还有人到河南外调,清算了他的祖宗十八代,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分子。大会小会批斗,被一些积极分子拳脚相加,当成了练功用的沙袋子。曹伯伯说:“我怎么会叛党,党也是我的救星啊!我只是写掉了一个字,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叛党啊?“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一夜之间,发白如霜,神情木然。


  第二天清早,我被一片哭声惊醒。社员们在那棵老梨树下,发觉曹伯伯死了,离他不远处有一个农药瓶子。五保户王奶奶哭得最惨:“老曹啊,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不该死啊,你再不管我了是不是?你走了,谁给我挑水啊?”那时候没有自来水,王奶奶家的用水一年四季都是老曹伯伯包了。


  曹伯伯死后没有睡棺材,社员们用草蓆将尸体一卷就埋了,捡些废砖乱石在他的坟边立了一个碑,史老师跪在地上,用黑漆在碑上写了“老曹之墓”四个字。社员们自发地绕坟三圈,默哀了一个多小时才怏怏离去。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曹伯伯,我心里隐隐不安,我要是当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许他不会死,为此,我自责了几十年。今天我和老支书,看着搬迁的车子,载着曹伯伯的灵柩驶向百里外的公墓,我的心里略有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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