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贯穿着高家墙院,墙院内的人长舒一口气,高家的香火终究是延续了。墙院外的邻舍路人却是长叹了一口气,多是无奈、同情。一边是高兴,是喜悦,一边是同情,是深沉,相互抵斥着。
高家并不是什么富裕大户,只因镇上唯此一家姓高,左邻右舍习惯了这般称呼。高家育有唯一的儿子叫高遏,打小时算命先生说他名字就是打短命的运,高家父母惊恐之下胡乱赶走了先生,私下却又扎了纸人送走了高遏的今生魂魄,续了第二世的命。信鬼神的人都是这般想的,人有三世,今世命短可以借下一世的命续活。当然,迷信也好,时运也罢,高遏确实是短命了。
半年前,意气风发的高遏骑着车子载着怀有身孕的准媳妇菊华赴县城一年一度的大集市。那是农历九月多,秋风瑟瑟的夜晚,路上的行人其实不多,车辆更是少的可怜。可是偏这般少车辆少行人却让高遏栽了命,在绕急弯时,高遏心急切着家的舒暖竟不曾注意,以至于看到有耀眼的车灯照来时,一个车影已到了跟前。高遏情急转向外边。车是闪过了,不过听到的是呼呼风声,高遏反应过来是悬崖!不知哪来的飞速思考,将媳妇往后推,自己连人带车冲向了崖下,面目全非!
结婚前夕成了阴阳两路人,喜气变成了阴霾,实在可悲!人一旦有了不幸情绪,“要不是”的责怪总能找到借口。悲伤是悲伤,高遏父母却责怪儿媳菊华好冲,死要拉着儿子去凑热闹,所谓的集市热闹不过是大眼瞪小眼人看人,人挤人,遭罪逛了几圈吃了碗扁食都心满意足的。逛了一天什么都没买却捱到那么晚回来,结果命都送掉了。如此,一切的造成都成了菊华的不是。
当然,高遏父母是不敢太过责怪于她的。高家的唯一子嗣没了,多少有点年纪的父母伤心归伤心,劲还是能缓过来的,因为她们看到高家继承香火的希望已经有了。“这时候不应该让儿媳承受太大的指责压力,要保证孩子的安稳出生,如果是男婴是最好了!”高遏母亲如是说道。
夫家的公婆主意是打得不错,菊华娘家人却愁开了头。菊华母亲苦口婆心劝解:“要我说,婚还没结就是作不得数!孩子要是生了,你这就是年纪轻轻的寡妇,后大半生的希望依靠都没了!”人毕竟是有感情的,菊华噙着泪:“妈!你不能这般讲,我们多少有几年感情的,他又是为我而死,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你怎么就想不通?你可以舍掉自己的后半生,但是对这个孩子是不公的,他一出生就是遭人看轻的,没父亲的孩子,你这一路拉扯教养是多么难?再是你带着孩子改嫁,人家挑挑嫌嫌,也多是不如意!”
“可是,妈!他是为我而死!要是他没救我,连我也一起去了,你懂吗?!”母亲也是憋不住纵横泪水了:“也都是命苦的人,谁叫那高遏短了命,如今这生与不生都是作孽的无奈。妈是要你晓得,别因良心折磨人搭上了自己的后半辈子的光阴,那种苦,妈是亲身经历的。”菊华落着泪,自己还小也是没了父亲的,靠母亲一人拉扯大,所受的冷目指点是低着头都不自在。
【二】
高家父母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话长里短,说菊华不想要孩子。菊华才回家没几天,高家父母就来吆喝菊花回去,让她到灵堂前尽未亡人的哀。菊花的母亲肯定不同意了,把女儿拽到身后:“我女儿还没嫁到你家,尽哪门子的妻哀?”高家父母本就有失了儿子的苦楚,听这么一说着实火了:“亲是定下来了的,哪里算不得媳妇?而且又怀有我儿子的种,难道这还不是我高家人?”“去你家?去你家生个孙,下半生守着活寡?”“这是她本就应该做的,我儿子是因为她死的!”……
双方各执言语,都觉得自己占理,讲着讲着,双方都是老泪纵横,无力地哽咽着。自责的菊华实在无力辩解,他知道高家父母其实也是可怜,不应该激怒他们,恨他们。轻轻拍了拍母亲,转身对高家父母说:“道理我是懂得,尽哀也是应该的,否则我良心也不会安宁。”说完,收了东西回去了高家。
清冷的夜,白烛摇曳,吊唁的,帮忙的,打杂的人都回了家,歇了息。偌大的一个厅堂,就菊华一人愣着目光望着门槛,她在想如果这一切没发生,这时的他们应该结了婚,受了大家的祝福。如今,一切都成了空,自己腆着肚子左右无奈。直到深夜的风带着冷意吹醒了回想,菊华才发现这夜是如此的寂寥,而她即将要带着个孩子过着这般无休止到死的寂寥。这一刻,她心里萌生了退却,因为这寂寥比良心更煞人。
不想,第二天,高家母亲竟然裁了红布,剪了红纸,开始布置厅堂,红白相映的厅堂别扭之极。大家只道高母失了常,精神恍惚了,分不清红白事了。直到第三天,高母叫来了村里的老者叔伯,让他们聚坐一起:“今天各位叔伯来是请大家做个见证,儿子年轻过世了,亲不曾讨却留有一未出生的孩子,今日就成了他的愿,让菊华和高遏结个阴阳婚,好让孩子合理继承香火!”
年轻的菊华哪里见过这般情形,与死人结婚的勇气实在提不起,强烈的恐惧笼罩上来,急剧颤抖身体:“我不结阴阳婚!我不结阴阳婚!我不能与死人结婚,我不结!不结……”高母高声打断:“你拿什么资格不同意?在我儿子没发丧前,你就敢说这样的话!”高母指了指堂前的相框,继续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你,他会翻下去山下?你的良心到底还有没有?你腆着他的孩子凭什么说不结?”
字字钻心,菊华实在无力反驳,她反而恨自己当时一起摔下去了,还不会有这样的无奈!一干老者听了高母的话,可能同情弱者的心理作怪,也开始说道菊华不是,似乎死去的人一定比活着的人更可怜。厅堂围满了人,无数张嘴巴在嘀咕,而自己却独自一人,实在无助,她的挣扎变得孱弱无力。
娘家人赶到时,菊华正瘫坐在地上,像旧社会遭家法的人一般。菊华母亲心疼女儿,领着本家的叔侄拨开围满的人,要带菊华回家。高家的人哪里会让他们走,把门一关,把菊华家一拨人堵在中间,双方火药味浓重。“凭什么让我女儿遭这个罪?我家的人就应该受人欺负吗?”“不是我们欺负你女儿,是你女儿欠我们的。我儿子为她死了,她却想一走了之,心肝都寒了!”双方的母亲带着煽风点火的本事,这么一交口,两拨人马各自护短起来。
菊华再也受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只知道责骂我!你们以为活着的人就好过了吗?我宁愿当初一起死了!”经这么一喊,两方人各自楞了。许久,高母问道:“那我问你,这婚你结不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结不结?”“你们别要担心没人养老,你们二老将来我来养,我来送终!但是这婚我无法结,我忍受不了一个人几十年的独处深闺!谁要硬逼我,这孩子就别指望要了!”说完,独自腆着大肚子蹒跚走出门,也不顾高母在后面气极而笑:“好!好!你能耐,你最能耐!”
【三】
说不结其实是假的,菊华思想一直斗争着,良心也好,感情也好,这些都值得她不顾一切嫁给高遏,即使面对的是一副黑白的遗像,但是,高家的咄咄逼人让她生了抵抗情绪。母亲的话,又让她多少存有点理性,这样不顾一切的后果就是后大半生的深闺独熬,即使高家愿意让她改嫁,二婚的女人多是艰辛不如意。她需要冷静自己扯开结,狠下一个心,虽然她知道,她怎么决定都是错的。
十月初一早,凉意袭人,菊华的肚子已经微隆起。农村的中年妇女初一十五多有烧香的习惯,母亲敬完香,作完揖,瞥到菊华微隆的肚子,像是看到了自己曾经时的影子:“你可是想好了?现在要是做掉还是来得及的,没了这个负担,你还是有找到自由幸福婚姻的机会。”“妈,你不要再劝了,我狠不下心,我还没想好。”这些日子的菊华心如乱麻,时间等不了人太久,再拖下去自己已经没得选择考虑,所以必须下决心。
半上午的时间,高家父母带着一大伙人径直踹开了门,菊华母亲看情势不对:“干什么?想推掉我的屋子吗?”高母不看菊华的母亲,直接指着菊华:“不要脸面的!亏你们娘俩还在商量孩子要不要,那是我高家的后代孙,亏我儿子活着没娶你,不然家都倒掉!”菊华早已厌烦了高家取闹:“你哪里听到我们商量着不要孩子了?况且这是我的孩子!生不生我愿意了才算数!”“你的孩子?那是我儿子留得种!幸亏早上卖鸭肉的马子宝从你家门口经过听到的,不然我高家绝了种都不知道。我高家要是没了后,我败掉这条老命也要让你们不好过”高母瞪着一双眼睛,满眼暴戾。
菊华母亲也开始了咒骂:“一群不得好死的!堵在我家欺负我娘俩算什么?再不出去,我要骂到你们痛,骂到你们流油!”高母不管不顾,突然喃喃起来直摇头:“不行!我必须要把菊华接回去,不然我的孙要是没了,我就对不起儿子了。”说完便去拖拽菊华,高母带来的一拨人过来帮忙,菊华拼命叫喊挣扎不肯走。临时哪里能喊到那么多人来帮,菊华母亲操起门后的竹篙不长眼的抡,大家躲避都不及,高母却走过去挨了一竹篙,就抓住竹篙尾一扯夺下了竹篙。
跟来的叔伯立即架住了菊华的母亲,高母并没有还手,眼还是暴瞪着对着她说:“你女儿这样子的人我高家是再也不会要她的,这样的人找十个百个汉子都是会被她害死,但是孩子必须生下来还给我们高家!之后她爱作践作践,爱去偷人也好,爱去毁人也好,都和我高家无关!”说完,拽着挣扎的菊华塞进了门外的面包车回到了镇里。
菊华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哭嚎,带着沙哑的嗓子:“哎哟嘞哦,我上辈子是做了恶,这辈子才会碰到这样的命!”一直重复着这句,直到本家的叔侄过来问了,才说了缘由。一拨人当然是气不过这样的做法,领着本姓的十几人撵到镇上去要人。高家好像是知会镇上每家人一样,估计是同情他家死了儿子,大家出奇团结一致,竟都出来阻拦。菊华本族一拨人看这么多人来堵,打了退堂鼓,虽然样子是装像了,但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事,真搭上身体性命不值得,装足了样赶紧就溜回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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