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出生那天,父亲高兴得连饭都忘了吃,抱着他蓄满了浓浓的感情,在母亲的几番催促下,父亲踩着好几十里的泥泞山路来到归龙山。听说这里的菩萨灵验,但是因交通不便,要靠双脚一步一步爬上去,父亲穿着一双解放鞋,未曾感觉到累,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山上的庙宇。他相信,他跋山涉水的虔诚能够感动菩萨。
在对菩萨许尽了对儿子的寄予后,带着求得的平安符又披星戴月,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那片茅草屋。当父亲亲手为儿子挂上平安符时,借着烛火摇曳,恍惚间,像看到二十年后儿子头角峥嵘,才倾一方的俊俏。再回到眼前,在烛光的照耀下,父亲脸上洋溢着的幸福清晰可见。
这个夜晚,也许是平安符里装的寄予过于沉甸,儿子断断续续哭了个通宵达旦。
【二】
五岁那年,父亲带着他到五里外的镇上做木活。忙于活计的父亲将他支开,让他独自玩耍。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传来一阵小孩子清脆的哭声,父亲放慢手中的活儿,仔细辨认委屈声是否来自儿子。正要出去看时,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腹便便牵着一个扎着马辫的小女孩子怒气冲冲地跨进东家大门,看到正在做活的他,大声问道,外面那小男孩是你家的?你看看我女儿手指都被他咬出血了!
父亲心里“咯噔”了一下,三两步迈出门,看见儿子怀里死死抱着个东西,父亲明白,儿子又抢了人家的东西。默不作声的,父亲快步走过去要拿儿子怀里的东西,儿子死死紧抱的手臂不肯松开。不知儿子哪里来的犟力,左右是掰不开那双稚嫩的手。
没了耐性的父亲怒了,一巴掌晃了过去,吼道,松开!儿子吃痛,松开手去捂灼烧的脸,瘪了瘪嘴,愣是没忍住眼泪,嗽嗽地落下。父亲捡起掉落的东西,是个精致的的纸鸢。应该挺贵的,父亲心里盘算着。抓着纸鸢塞还给小女孩,面带歉意地对着大腹便便说了声,不好意思。
大腹便便瞪了他一眼,瞧你那样,纸鸢都被你抓起皱来了,山旮旯出来的就是没教养!这下作不得了,心里有一股火在烧,山里的人怎么了?刚要发作,突然想到是儿子不对在先,父亲强压着怒火,憋着涨得通红的脸,一声不吭,任那双白眼骂骂咧咧地走远。
晚上回到家,母亲听说后直心疼儿子。孩子这么小,你也下得了手?这要是有个闪失,你家延续的十几代就彻底断了香火!母亲对父亲发着脾气。父亲气不过了,回道,再怎么也不能抢人家的东西啊,想要就和我讲,还小就抢人家的大了还了得?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和你讲?和你讲了又咋地?你还能有闲钱给他买?父亲一听,沉默了。
接下来几天里,只见父亲傍晚回家后就呆在屋子里鼓捣。惊蛰那天,吃过午饭后,父亲把儿子叫到屋里,变戏法地从桌案下抽出个大纸鸢,儿子的眼睛登时就直了。这只纸鸢比那小女孩的还要大好几分,竹篾的骨架,用牛皮纸包着,边沿处却是用针线缝合的,牵引的线是织毛衣的羊毛线。父亲把纸鸢递给儿子,摸了摸他的头,去玩吧。
傍晚,七点多了不见儿子回来,母亲四处焦急地找,没找到。八点多了,父亲回到家中,母亲便奔前去抓住他的手,儿子不知道去哪里了,还没回来!累了一天,满是疲态的父亲听后,顾不得吃饭,也慌忙去找,也是没找到。九点多,正当来回踱步的父亲和母亲束手无策时,只听“吱呀”一声,儿子探着头,灰头土脸地往屋里瞄了瞄,恰巧与父亲的目光相迎。
仿佛看到了那双眼睛里蓄积已久的怒火,撒开腿就往外跑。小孩子的步伐哪比得过大人,你还想去哪里?饿昏了的父亲大吼一声,三步两步追了上去,扯住他后颈的衣角,拽了回来,拖回屋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倔强的孩子硬是不肯吃饭,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独自啜泣。还在气头上的父母亲也懒得管他,饿了,他自然会出来吃。正吃着,突然小屋里传出一阵纸焦味,父亲觉得不对劲,冲到小屋里,只见儿子站在墙角,把送给他的纸鸢点着了,手中正拿着蜡烛往纸鸢上滴蜡油。在蜡油的青睐下,火势蹭地突起,点燃墙上的挂历,继而是蒲扇、扫尘、屋顶的茅草……父亲暗道不妙,却是来不及了……
耗费好几天的清理下,在灰烬中清出的家当实在有限,望着一片炭黑的焦糊和蜷缩在角落的儿子,想着接下来面临更加拮据的生活窘态,父母各自呆立在原地。许久,母亲打破了沉静,他爸,找亲戚朋友借点钱,夯个泥墙屋吧。
【三】
农村的孩子破学比较晚,九岁那年,九月,父亲对母亲说,是该送孩子上学了。母亲长吁了一口气,也是,让他进学堂识几个字,顺便让老师管管他了。第二天,母亲起得特别早,一碟花生米,一块烧肉,一盘白砂糖附带一包香和几对蜡烛,用一个竹篮子盛纳着。待洗漱完毕后,便奔着老祠堂去了。
在祖宗牌位前跪到每炷香都烧完,期间,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每念叨一会儿便要起身,然后再次跪下,双手摊开,掌心朝上,掌背贴地,额头点地纳拜,如此反复许久……待到母亲挎着篮子出老祠堂时,脸上多了一缕期待,她以为有了老祖宗的保佑,孩子进学堂后人生便开始生锦。转身离开的刹那,忽地一阵风直捣上堂,把蜡烛吹了个尽灭!
顺顺当当地过了一年,儿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学期末还颁到个奖状。父母心怀慰藉,兔崽子!难得给老子长了一回脸!父亲如此笑骂道,把奖状挂得高高的!今日,破例地,未到逢年过节,母亲便找村里的李屠户称了一斤猪后腿肉。晚饭时,微弱的白炽灯下,一家三口吃得格外香,那里面像掺杂了奖状纸的味道,吃起来格外畅快。
七月是农忙时节,又是割谷穗,又是插秧苗,收播交替大当紧,村里别人家的七八岁的娃都顶着个草帽被拉去收割稻子。母亲心疼孩子,天气这么热,就别让孩子来了吧?你看,稻叶子都晒蔫了!虽然是放暑假,可毕竟是第一年,就让他在家复习复习吧?父亲抓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用力甩甩,嗯!也没多少活,这几天晚上打个手电,用点功也赶得上时令的。
如此,孩子惬意地呆在家里,当别人家的孩子稚嫩的脸上被汗水浸得黝黑,他却在享受着捉蝉、打鸟、摸泥鳅……小孩子是最容易攀比的,当别的小伙伴投来羡慕的目光时,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就像他垂涎班上同学的零食、小霸王一样,这种满足让他很是得意。
很快,暑假就过了,又到了开课的时间。因为小学就在村里,刚上课没多久,每个班的班主任便开始挨家挨户地去走访学生家长。当老师出现在他家门口时,他显然慌了神,关住屋门,怯生生地说道,老师,我爸外出干活了,我妈她还在田里……你改天来,可以吗?老师觉得奇怪,农村的孩子,再不懂事都知道给老师搬个凳子,这哪里有关门不让进的道理?
老师哦了一声,寻思了一会儿,转身跨出院门,走了出来,恰巧碰到孩子的父亲提着锯子回来。孩子的父亲老师是识得的,学校的门窗便是雇他做的。父亲也看见了老师,热情地打招呼,老师来了啊,您怎么有空来我家?老师回答,学校安排家访,我是你孩子的班主任。哦,原来是这样啊,快请进!快请进!娃,你班主任来了,快去泡壶茶水,老远,父亲就扯着嗓子喊道。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门,却见到孩子踩着个板凳,正要扯墙上的奖状,由于个子不高就是够不到。孩子一看到班主任和父亲走进来,踮着脚呆立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好好的,你撕它做什么?父亲看到孩子要撕奖状,不高兴了。老师看到奖状后,疑惑地问道,你的孩子什么时候获得的“优秀学生“?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呀?父亲表情一滞,不是你颁给他的?那,那他哪里来的?
坏了,老师忽然察觉说错话了,赶紧打圆场,可能,可能是别的科目老师颁发的。父亲并不笨,老师刚不是说孩子成绩不好,那别的科目老师颁给他奖状干嘛?老师知道露陷了,沉默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父亲的脸上挂不住了,脸都丢尽了,二话没话便从一旁抽出草绳,将儿子的双手一捆紧,另一头穿过横梁,一拉紧,将儿子吊在了半空中。
说!奖状哪里来的?父亲瞪着发红的双眼。孩子哪受过这般苦,带着哭腔,我,我从在你的枕头下拿了两块钱找校门口的小店铺买的……
那你平时的单元考成绩也是假的了?父亲再次喝问,孩子只顾哭啼,不见回答。一旁的老师看不下去了,央求父亲快把孩子放下来!父亲回头又瞪了老师一眼,没你的事!我在教育我的儿子!老师欲言又止,在一旁揪着心。
父亲的怒气如同山洪决堤,解下皮带,一鞭一鞭地抽打孩子,每一鞭都带着失望。抽着抽着,父亲的眼睛的湿润了!垂下手中的皮带,坐在凳子上发呆,任凭老师把孩子放下来,然后悄悄地离开。清冷的屋子里充斥着孩子的哭声,一直到母亲回来陪着伤心落泪,待到哭声渐渐小了,这个屋子便彻底沉默了。
这一夜,一家三口,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四】
村里的人渐渐地开始少了,都带着憧憬去了大城市打工,回来后盖起了砖房。父亲知道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汗水再怎么浇灌也洗不净贫穷,于是也拖家带口随民工潮来到了省城,那一年孩子十五岁,刚好是小学升初中。
迫于生计的压力,一家三口在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的大杂院租了间房,院前的空地却是共用的。说共用,是因为这里住着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嘈杂不堪,收破烂的、拉车的、钉木活的……虽说杂乱,可是对于孩子来说,这里是如此热闹温馨,彼此家境差距不大使孩子感受到一股亲切感。
在偏僻穷远的农村,十五岁的孩子早应该放下学业,出来谋生计贴补家用,更不用说成绩不好的他了。但是父母知道,条件不好如他们,没念过书,弯了一辈子的腰,拾起只有贫穷。母亲说,没有知识,我们瞎折腾了半辈子,还让孩子跟着我们遭罪。省城的学费是贵了点,好歹条件也是不差的,孩子在这念初中说不定会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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