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都坐在电视机前面,跟着那个叫李什么主持人乐,这个节目叫什么她也记不住,年纪大了记性一天不如一天了,反正是打着谁的电话了,谁就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依她看这节目也就是个天上掉馅饼的意思,有点不劳而获的味道,她也不喜欢那个黄毛小子的那张贫嘴,可儿子媳妇包括孙子都喜欢,一场不落,好像还都发了手机短信登记过了,说凑巧哪天打到咱电话了,就有机会怎么怎么样,他们也不急,回回轮不着,回回还看还跟着乐。
她不喜欢这个节目,但也不和他们争电视,儿子媳妇孙子都忙一天了,好不容易有时间看看电视,她觉得做老人的得体谅,再说这家冷清了一天了,好不容易热闹起来,她很贪恋这份热闹,所以她不喜欢归不喜欢,可还是和他们一起看。
最后一个电话了,孙子失望地叫了一声:“又不是咱们的手机。”她笑了起来,哪那么巧就轮到他们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的,中气很足,说是要找一个人,那个叫李什么的主持人油腔滑调地问他选金蛋还是银蛋,他想都没想就说选金蛋,砸开了,金花四溅,主持人夸张地叫了一声,问他找什么人,那个人说找刘惠,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她想了一会心里说瞧这记性,她自己可不就叫刘惠么,只不过大概二十几年没有人叫了,名字也就是个记号,没人叫,连自己都能忘了。
主持人问多少年没见了,那个人回答说快六十年没见了,她看见那黄毛主持人愣了一下,大概是跟她一样,没想到中气这么足的一个声音来自一个老年人,她的脑子好像哪里吱扭地响了一下,几十年前的一些事跳了出来,但很快又跳了回去,她听见那个人说他叫小林子,他找的那个人小名叫小惠子,在北京大院长大的。
北京大院,多么久远啊,要七拐八拐地走过那条胡同才能到,胡同那头是个点心铺子,出来近去的都能看见小林子在忙,小林子是那里的伙计。小林子再忙,都能看见她从门口经过,都和她打招呼,虽然有时用的是眼睛。她并不每次都回答,更多的时候是低头一笑就过去了。她就买过他两次点心,一次是家里来了亲戚,一次是去看亲戚,她家里穷,不是能常常进点心铺的人家,可小林子却并不因此就轻慢了她,照样把她要的点心仔仔细细地包好交给她。
也许是应该有点什么故事发生的,可还没来得及发生,她就被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接走了,父亲已经给她定了个人家,那时都这样,女儿长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父母许配给哪里的什么人家,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隐隐地希望过,那个没见过面的人,长得像小林子就好了。当然不像,可她仍然给他生了二女一儿,一起过了一辈子,只不过他没福气,没享到儿女福就早早过世了。
主持人的脸原来也会严肃的,他听那个人一直说下去都没有打断,也可能是没算好时间,播广告太早,这让她有机会把故事听完,她都有点喜欢这个黄毛小子了。
小林子找了她快六十年了,这中间也娶了妻生了子,有一阵他把她给忘了,只不过这几年剩他一个人了,他就又开始找她,他希望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有机会见她一面。她看见媳妇听得掉了泪,儿子起身刷牙去了,孙子说了声靠,还是个老情种,就抓起控制器换了台。
她听完了这个故事,微笑起来,想站起来告诉他们自己小时候就叫小惠子,可她发现胳膊呀腿呀都不听自己使唤了,她看见媳妇擦了擦眼睛给自己端来洗脚水,抬起她的脚往盆里放时却把她碰倒了,她听见媳妇惊恐地叫起来,儿子过来摸了摸她的手腕,说,妈走了。她相信自己是走了,儿子是医生,说的肯定没错。她听见儿子说,妈真是好福气,没痛没灾地就走了。孙子也俯下身来看了看,说没错,我奶还在笑呢,她肯定是一点遗憾也没有。她想说谁说的,我等了小林子快六十年了,这还不算遗憾么,可她说不出来了,儿子的手在她眼皮上一抹,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光亮也从她眼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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