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滴一滴地滴在梧桐树的叶片上，给它们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几片枯叶耐不住折磨，旋舞而下，给秋天增添了不少凄凉。
　　
　　邵美荣穿过一段胡同，沿着邻居家的墙根回家。她一口一口地吸吮着这带着腥味的空气，什么也没想，只顾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眼前的泥泞路。几滴屋檐下飘飞雨点，不时地打在她前额的脑门上，她感到一阵阵透心的凉。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由于一脚没走稳，她“扑通”一声滑倒了，右胯的半个腚着地，弄得浑身都是泥。她一脸的窘态，赶忙爬起来，尴尬的恐怕有人看见自己，便向四周瞅了一眼。没想到有一双眼睛，正在西邻居王福田的大门楼下，不错眼珠的盯着她。她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脖子，矜持的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家去了。
　　
　　王福田大门楼下的年轻人，是刚刚派下来的四清组工作人员，他叫徐瑞祥，被安排在贫农成分的王福田家，与王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他放下行李，还没顾得上洗把脸，就来到大门口，随便看看，熟悉熟悉坏境。没想到自己这么有眼福，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位漂亮女子。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隐忍、内敛，清纯中含着世故，恬淡中寓有稳重。特别是她滑倒的那一刻，从她羞涩的一丝余光里，徐瑞祥看到了她的平和与善良。徐瑞祥一下子被她神秘住了，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被奔跑的麋鹿狠狠地撞了一样。
　　
　　徐瑞祥是四清工作组中最年轻的一个，20刚出头。穿一身流行的蓝色华达呢学生服，左上兜别着一只金星牌自来水钢笔，两个下兜一边装着毛主席语录，一边装着工作日志。他虽然年轻，但从他那双浓浓眉毛下的眼睛里，能够看出他处事的老练和为人的坦诚。
　　
　　王、邵两家一墙之隔，墙头不高，两家女人经常趴在墙头上拉呱。邵家的成份高，邵父邵长坤自觉肩头窄，不担事，总是矮人一截的缩人后头，从不枉说一句话。
　　
　　在过后的日子里，邵美荣知道了王家住的是四清干部，就故意躲着他。干活休息的时候，别的青年男女，都围着徐瑞祥问这问那，邵美荣却从不凑这个热闹。而徐瑞祥在回答别人的问话时，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把脸转向邵美荣那边，他巴不得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听见，他多么希望她也能像其他人一样，给自己说个事、逗个乐。然而她一直没有，就像一个局外人，把自己放在边缘处。其实，徐瑞祥说的每一句话，她早就听心里了，她喜欢他的声音，她欣赏他的见识，但是她明白，自己的出身怎么能跟贫下中农的子女一样呢？
　　
　　晚上团员学习，不是团员的邵美荣也参加了，这是徐瑞祥特意安排的，理由是培养入团积极分子。邵美荣非常感激徐瑞祥，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拿她当回事，她实在太高兴了，一些义务劳动或其他的一些活动她也能积极主动地参加了。没人的时候，还能自唱自听的唱几句《毛主席语录》歌，或《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
　　
　　看到她脸上泛起的本应属予她的青春阳光，徐瑞祥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邵美荣不再回避徐瑞祥，有时还想找着话题地给他啦啦，啦完了心里就觉得好受。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她不敢往下想，一想就浑身发凉，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毁了人家呀？
　　
　　徐瑞祥也确实考虑过后果，也想把对邵美荣的情感，搁一搁，藏一藏，可他感到非常奇怪，越搁越搁不下，越藏越藏不了。特别是在学习劳动的场合，只要邵美荣在场，他就显得格外开心有精神。为这事，一位暗恋徐瑞祥的姑娘还酸的哭过好几场。
　　
　　徐瑞祥从学校到工作岗位，一路走来，追求的姑娘确实不少，但他那颗心却一直紧闭着，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琢磨，自从见到邵美荣那一刻起，他的这颗上了锁的心扉就派上了钥匙的用场，徐徐地为她开启。尽管这期间邵美荣多次说过自己的忧虑，但徐瑞祥每次都毫不打艮地向她表白：就是不当官，开除回家种地，只要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他俩的秘密很快被眼尖的人发现了，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邵家的女儿真有福，没想到竟攀上高枝了。更多的人却是为徐瑞祥担心和惋惜：这小子真发贱，找什么样的找不着，非得找个地主分子的闺女不行；他怎么不考虑后果呢？这样他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这事也很快传到了四清组领导那里，组长褚衍发郑重地给徐瑞祥谈话了。
　　
　　“群众的风言风语是真的？”
　　
　　“是真的。”
　　
　　“你打算怎么办?”
　　
　　“看我们的发展。”
　　
　　听到这里褚衍发非常生气，没想到一向听话顺从的徐瑞祥，竟能用这样不咸不淡的话拖他。但他还是压着火，态度严肃的告诫他：“年轻人，不要感情用事，要多为自己的前途想想啊。”
　　
　　徐瑞祥没再搭话，他清楚的知道，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他俩的恋爱是不合时宜的。
　　
　　邵美荣听说领导给徐瑞祥谈话了，吓得几天来吃睡不安。怕给他再带来麻烦，就故意躲着他。
　　
　　徐瑞祥也想避避风头，然而他觉得难啊，总是放不下。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残缺的月亮在乱云中来来回回地躲闪着。那挂在枝头深处的乌鸦窝里，不时的传出梦呓乌鸦的啼叫声，给深沉的夜色增添了无限的清凉。野外河堤的老地方，一直坚强的徐瑞祥眼里噙着泪花，无奈地对邵美荣说：“美荣，组织上今天给我谈话了，叫我明天就回公社去，另行听从安排。”听到这话，邵美荣并没有多吃惊，因为这事在她的预料之中，不过她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后，徐瑞祥紧紧地攥着邵美荣的双手，坚定地说：“美荣，你放心，俗话说流水没有回头悔，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大不了回家种地。”听到这掏心窝的话，邵美荣的泪水争先恐后的从心底迸出，一滴接着一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头扑到徐瑞祥怀里，月亮见证了他俩的甜蜜-------
　　
　　徐瑞祥调走了，被降级使用，安排为公社的勤杂人员，负责提茶倒水和收发报纸文件等杂活。并取消了入党积极分子的资格。但他并不后悔，只要一想到心上的人，他心里就有一股热流在流淌，支撑着他的兴奋和生活。
　　
　　对徐瑞祥的思念和内疚，使邵美荣的精神恍惚，面目憔悴，她经常在半夜里突然翻身起坐，给孤独的夜增添了无尽的惆怅。不几天人就瘦了一圈。她娘心疼的又哄又劝，她爹则更加少言寡语，把担心害怕和人前人后的风言风语全都搁在了心里，整天一颗接一颗的吸闷烟。
　　
　　邵美荣想到了死，想一死了之，但又怕死后的名声更难听：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捞着羞死的。一想到这里她便没了死的勇气。但活下来的日子更难熬，夜里思念他，白天怕闲话。
　　
　　一天早上，上班后的徐瑞祥正在茶炉烧水，公社党委书记张开斌把他叫到党委办公室，态度严肃，徐瑞祥吓得屏着呼吸，等待着难以预测的后果。
　　
　　“徐瑞祥，把你从四清工作组调回来，是组织上爱护你，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谁知你不但不珍惜，反而还与那个地主分子的女儿藕断丝连。”说着他把一封扯开口的信摔到了徐瑞祥的面前，徐瑞祥一看是邵美荣的笔迹，气得两眼喷火，脑子像钻进了蜜蜂一样，嗡嗡的乱成一团。他怎么也想不通，连宪法都保护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通信自由，怎么也有人敢践踏呢？他欲要据理争辩，张开斌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哪能容得他说话，便又提高了嗓门：
　　
　　“你搞对象组织上不反对，但你与阶级敌人的女儿谈恋爱，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对这一阶级敌人拉拢和腐蚀我们年轻一代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组织上是不能不问的，审查地主分子的女儿邵美荣的来信，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你应当无条件的服从。”
　　
　　徐瑞祥听着这些刺耳的话，难受极了，他便得一下子把这些话全从耳朵里挖出来，摔得远远的。他气得脸青一阵紫一阵，实在憋不住了，就蹭的一下子站起来，毫不服气地说：“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怎么就不能给她谈恋爱呢?”
　　
　　张开斌怎么也没有想到，徐瑞祥敢当面顶撞，他气得浑身哆嗦，当即作出决定：对徐瑞祥开除留用，每月发8块钱的生活费，负责打扫公社大院的卫生和厕所，出公社大院的门必须请假，视其表现，一年后再作处理。
　　
　　徐瑞祥一下子被砸趴下了。
　　
　　从徐瑞祥犯错误的身上，张开斌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些人还在，这个阶级还在”的阶级斗争的尖锐性。为彻底切断后路肃清余毒，他又责成红星大队必须对地主分子邵长坤批倒斗臭。
　　
　　批斗邵长坤的大会，根据公社的部署如期举行。
　　
　　邵长坤被批斗后，带着文斗的污言秽语和武斗的满身伤痕病倒了。
　　
　　邵美荣心疼着父亲，牵挂着远方的他，忍受着白眼的刺疼和唾液的狂砸。她发疯似的怨天：苍天呀，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世道人间？她又跺着脚的恨地：大地呀，你为什么这样歹毒，不给我留下半点生存空间？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又恨起自己，埋怨自己的命运：命运啊，你为什么这样忍残，一个劲的对我捉弄？
　　
　　邵美荣也病倒了，吃什么吐什么，邵母担心着丈夫牵挂着女儿，理性告诉她，她必须坚强起来，不然这家人就完了。母亲给邵美荣买了感冒药和止呕吐的药，吃了都白搭，这可愁毁了邵母。一天她又在为女儿的病发愁时，也不知哪来的想法，她竟把女儿的病与外边纷纷扬扬的闲话连到了一起，她不敢往下想，便试探着问女儿：“你那事几天了?”
　　
　　邵美荣这才想到，自己的例假已经超过了半个多月了。可转眼一想，哪能这么巧，就他临别那一回。又过了几天，印证了母亲的判断。瞒着邵父，母女俩慌作一团。作掉吧，比死了都难，得大队开信，公社批准。自己又是这样背景的人，谁给你开信，谁给你批准呢？抓典型还抓不到呢，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