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的楼房,我住中间——四楼。
刚住进不久的相当一段日子里,每天都被“咣”地一下关门声震醒,并且是在刚刚入睡的夜半时分,接着又是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开始几天尚能忍受,以为可能是一种暂时现象。日子久了,再有涵养的人,情绪也会失去平衡。终于有一天,门响过后,我蹭地从床上爬起来,口里愤怒地喘着粗气……
妻子拽一下我的胳膊:“睡吧。”原来她也醒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爬起来刚要下床,被妻子一把拉住:“干啥?”
我忿忿地:“我明白了,准是七楼那个‘缺教’的浑小子。没见他每天扔下书包就走,不知到哪儿去鬼混到这么晚才回家,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不行!我得去警告他一下,总得懂点公德吧!”
妻沉默一会,说“明儿再说吧”。看来她也受够了。
早上起床后,我要去七楼。
妻喊住我:“先别!要去说也要讲究个方式方法。刚搬来互不了解,以后熟悉了都是好邻居,这样冒然地去,说不好会伤和气的。”
妻说得有道理。我坐回床边,想了想,说:“哎,对了,我看这事不如你去找居委会主任出面去说说。”
妻一听乐了,表扬我的“创意”不错。不过她又说:“这事我必须先去打探明白究竟是不是七楼那个孩子。弄准了才能去搬咱们的头儿。”
还是女人心细,想得周全。我把希望全寄托在妻于身上了。
几天过去了,响声依旧。我又发作,门响过后,刚爬起来又被妻子拉住,还是那句话:“睡吧。”
“睡?能睡吗?能睡你怎么不睡?”我粗声大气地吼着,震得房间里嗡嗡作响。
妻细声地说:“深更半夜的,别叫了。习惯就好了。”
“习惯?还需培养这样的习惯?岂有此理!”我的火一半来自关门声,一半对着妻子的不负责任。
妻子似乎洞察出我的心思,耐心地说:“先躺下,听我说。是七楼那个孩子。我打听清楚了,他爸爸是工人,妈妈得了癌症又下岗。”
“噢……”我的火开始消了。
妻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带着一些忧伤和同情地继续说:“孩子今年高考,为了帮助妈妈治病和筹措高考的资费,每天白天复习,晚上在一家酒店打工。”
我的火基本消了一半。不过又一想,孩子是遭人同情,但关门时轻一点不就得了,何必用那么大劲。
以后的日子里,门继续响,我继续醒……不知不觉中,我真的习惯了,每天听完那“咣”的一声,便会很快地睡去。
这几天我突然失眠了。追其原因,原来几天没听到门响了。我推一下妻子:“嗳,怎么几天没听到门响了?”
妻闭着双眼:“你仔细听。”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不大一会儿,楼道里传来“啪哒”一声,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像是门锁的声音。再细听,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由模糊而清晰,又由清晰而愈来愈模糊。
我漠然地转向妻子,没开灯,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发现妻子眼角上挂着两行泪珠。
妻子仍没睁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他妈妈死了!”
我默然了,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接下来便是连续几天的失眠,静候着那一声仿佛托着我神经的啪哒一响。既然睡意渺然,不如下楼去等。我轻轻地下床,披上外衣。妻子没有阻拦,翻来复去地躺在床上。
我小心地走下楼梯,拧开门锁,摸一块石头把门掩住。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孩子终于回来了。疲倦地双手抱着肩膀,抖抖瑟瑟地跚步走来,像一株风霜中摇曳挣扎的小树。
我的心不知为什么骤然间怦怦跳动起来。
孩子发现了我,先是一惊:“谁?”
“哦!是我。”我捂着胸口站起身来。
孩子一定神:“大爷,是您。这么晚了没睡,在等人?”
“是!噢,不、不……”
孩子看到了虚掩的楼道门,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爷,对不起,前些日子可能影响您睡觉了!”
“没——没有!”
“大爷,”孩子颤声说,“我那是特意的。那时候,妈妈只要一听见这门响,脸上立刻就会露出笑容,说一声‘儿子回来了’,然后放心地合上眼睡觉了。”孩子眼里的水光合着水的月光在闪动。
“孩子……”我搂起孩子的肩头,一同迈进虚掩的楼道门口。
孩子一手拧住门锁的拉钮,将门小心地掩好后再慢慢地把手一松,只听门锁“啪哒”一响。
我的心骤然一缩,眼里涌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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