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那天,我是在离二姑妈家不远的小商店遇到二姑妈的。
好多年不见,但二姑妈一眼就认出了我。二姑妈喜不自禁,牵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好多年不见你了呢,西儿,你现在在忙什么呢?
确实,从我上高中上师院再走上教师岗位,算起来应该有八九年没见到二姑妈了吧。
二姑妈是我爹的二姐,八十出头了,头发已全白,牙也脱光了。二姑妈天生一个笑模样,记忆中就没见他阴过脸。
这是要忙到哪能去呢?西儿。二姑妈脸上挂着固有的笑,细声细气地问我。
我是要到我岳母家去吃晚饭的,摩托车不知怎么泄了气,我就将车推到小商店找气筒加气,不期才遇到了二姑妈。但我说,二姑妈,我是来看您的,给您拜年的呢。
二姑妈一听,高兴坏了,立即就奔出了商店,爬到屋外一个立着的石碌碌上,扯着嗓门朝自己的小屋方向喊二姑爷,叫他赶快烧火做饭,说,西儿给我们拜年来了呢!
我赶紧过去,将她老人家从碌碌上扶了下来。
你的亲戚还真不少!晚上,老婆淡淡地抛出了一句话,然后就坐在沙发上闷声看电视。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我不想理她。躺在床上半天,我终于忍不住,说,我好像和你说过吧,二姑妈的大儿子三十多岁就不幸死了,孙子随儿媳改嫁去了山西。几年之后,小儿子又在四十岁不到去世,孙女也随小儿媳走了。现在就她孤苦伶仃二老。你说我到了她家屋门口,又遇到了她,又是正月,我能不进去吗?进去了嘴都不打湿我就转身走吗?
我说完,老婆翻了个身,朝向了我。
三号那天,我突然在校园里看到了二姑妈。每月逢三、八的日子,是乡镇上的赶场日,二姑妈肯定是来赶场的。
二姑妈挽了一个竹篮,竹篮里绑了一个大公鸡,弥勒佛一样笑着,站在桂花树下面东张西望。我知道她是在望我,就赶忙将她老人家扶进了屋。
老婆正在镜前化妆。我说这是二姑妈呢。她看了一眼,喊了一声,继续化妆。然后就风急火燎去了门。老婆在乡街上开了一个小店,逢场日,生意自然好一些。老婆忙他的生意去了。
我和别人调了两节课,就在家里张罗着中饭。二姑妈帮我打着下手,一边聊着家常。我说,二姑妈,我一个人就行了,您去看电视吧。二姑妈见确实没什么可帮忙的,就浅浅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毕恭毕敬地望着电视看。
我打电话叫老婆回家吃饭,老婆说,在忙,你们先吃吧。
二姑妈吃了一丁点米饭,喝了一碗汤,稍坐了一会,起身就要走。我极力挽留,二姑妈坚持要走,说,你姑爷一个人搞不好的。我只得将二姑妈送去了校门。
又一个赶场的日子,隔壁张老师的母亲王阿姨提了一小袋绿豆给我。她说,这是你姑妈给你送来的,我要她等你下课,她说有事,就走了。
后来又在赶场的日子收到二姑妈送来的一个小南瓜,或者一些红薯,或者十几个鸡蛋。但我每次都没遇到二姑妈。我就对王阿姨说,下次她送东西来,您无论如何帮我把她留住,或者马上告诉我。
那天王阿姨把一袋花生转交给我,王阿姨说,你姑妈死活不肯留下来,等我转身要去叫你,她就飞跑了。
又一个赶场日,老婆没有出门。老婆说,姑妈今天肯定会来,我在家里等她。我说生意不做了?老婆说,叫妹妹帮忙看一下。
老婆特意买了一只仔鸡,熬成汤。一直等到中午,却不见二姑妈来。我到场上找了一遍,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没有找到二姑妈。
我和老婆默默地吃着饭,校门卫推门进来,他交给我一只鸭子,说,这是你姑妈送来的,是一个七八十岁的白头发老人,是不是?我说是。
这天,老婆说,姑妈好久没来赶场了吧?我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收到二姑妈送来的东西了。我说,真的。老婆说,没生病吧?不过去看看?
我想是的。就在星期六去看二姑妈。二姑妈果然病了,躺在床上。人已经瘦了一大圈,精神极度虚弱,讲话都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
我拉住老人家的手,说,二姑妈,我送您上医院吧。于是立即拨通了乡医院的电话,叫马上派车过来。
我叫二姑爷清几件二姑妈的换洗衣服,二姑爷犹豫了一下,打开衣柜。这时我看见二姑妈的脸骇人的阴了下来。二姑妈不停地摆着头,嘴里呜哇着。突然间,不可思议,二姑妈抓起一个枕头朝二姑爷砸过去。二姑爷顿悟似的立刻住了手,进而坚决地说,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不麻烦你、不麻烦你。
车一会儿就来了。二姑妈突然翻了个身,两只手缠住了木床的栏杆,死死不松。僵持了好久,看见二姑妈一副决决的样子,也只得作罢。
我告诉二姑妈,我会每天下班了来陪她。
到第七天,我去看二姑妈时,二姑妈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口黑黑的棺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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